三州五地四三五四年,正月三十,驚蟄。


    年關剛過,天卻不寒,天氣晴和,雲兒漸漸收起。


    大梁京城的街道,行人擦肩接踵,叫賣吆喝聲此起彼伏,真是熱鬧極了。


    不過今日要說最熱鬧的,還當屬杆子樓。


    此時天微亮,杆子樓一層的大堂裏早已經是人滿為患,來來往往的看客,甭管認識不認識,互相道聲好,討個好彩頭,尋個空位坐下,抓一把瓜子花生墊墊肚子,等待著主角的登場。


    隻是在這份熱鬧裏,卻有個人與周圍格格不入。


    他的麵前擺著幾個酒壇子,整個上半身趴在桌上,看樣子是醉了一宿,此時睡的正香,饒是這喧囂聲都沒吵醒他。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道:“客官,早上了。”


    男子也不知道醒了沒,嗯了一聲之後,從懷裏摸出一枚碎銀子擺在桌上,輕輕擺了擺手。


    店小二一臉為難地看著男子,強笑著說道:“客官,這不是錢的問題,今個兒呀,是京城最有名的陳先生來講何仙人救世的故事,您要是不聽書呀,就往樓上客房走一走,去那兒歇著豈不是更舒服?”


    說到‘何仙人救世’這幾個字,店小二加重了音調,像是刻意提醒著這人。


    男子許是被吵得不耐煩了,也許是被‘何仙人救世’這幾個字擾了清夢,他掙紮著坐起身,手掌抵著額頭,閉著眼也不說話。


    好一副精致的模樣,一雙眉毛像是利劍斜飛,那眉宇間有一股子英氣,卻也有一份揮之不去的疲倦與愁緒。


    店小二昨晚上曾見過一次,就覺得恍若天人,如今再見到,心中那份震撼卻絲毫沒有減少,傳說中那位何仙人,怕也不過如此吧,店小二心中這樣想到。


    過了好一會兒,男子緩緩開口道:“何仙人救世?”


    他嗤笑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睛。


    “我來聽聽。”男子又叫店小二送來一壇酒,這次倒沒有大口大口地喝酒,倒了一碗之後也不喝,就那麽呆坐著,聽台上的那位老人慷慨激昂的講著。


    當他講到何仙人一別方姑娘,孤身一人前往天上天斬外敵,台下客官哪怕是聽過百遍,也不由得紅了眼眶,更有些心思柔軟的婦人早已抹起淚花。


    當他講到三州五地的叛徒薑初一,在背後偷襲何仙人時,聞者無不攥著拳頭,咬緊牙,恨不得自個兒迴到三千年前,將叛徒千刀萬剮。


    台上的陳老先生講的精彩,可台下卻有個著實不識趣的人兒,叫台上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眉角不住的往上挑,聲音又高了幾分,幸虧這酣睡的家夥沒有發出什麽怪聲,不然老先生可真是要發飆了。


    待這故事說完,陳老先生口幹舌燥,下了台怎麽都覺得心裏不自在,於是便繞了一圈,自前門而入,來到那人的桌前。


    有客人看到,想與陳老先生好好一敘,卻隻見陳老先生壓了壓手,意思是勸前來的其他客人該幹嘛幹嘛。


    店小二忙活了一圈,正看到陳老先生坐在那醉鬼桌邊,在江湖上混飯吃的人兒哪能不懂其中意思,當下也是起了邪火,便要去喊醒那個不識好歹的家夥。


    “我沒睡著。”原本伏在桌麵的男子緩緩坐直身,伸出手抓了一碗酒,對著陳老先生問道:“老先生要不要來一碗酒?”


    陳老先生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方才老夫說書時,見客官睡得實在舒服,難道是老夫講得哪裏讓客官覺得無聊?”


    男子一手拿起酒碗,飲一口笑了笑,“老先生講的,是在下聽過最精彩的。”


    陳老先生正襟危坐:“那就是老夫哪裏說錯了?”


    男子笑著搖了搖頭,不言語,顯然是不想就此多說。


    陳老先生猶不死心,身體前傾,嗓門高了些許,“敢問客官尊姓大名?還請不吝賜教!”


    男子飲酒的動作明顯停頓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將酒碗緩緩放在桌上,微微抬首,直視著陳老先生的雙眼。


    該怎麽去形容那雙眸子?


    哪怕是滿腹詩書的陳老先生也找不到合適的言辭。


    那雙眸子就像是清澈的溪流,悲傷也好,憂愁也罷,人生的千滋百味仿佛都流在上麵,明明看起來不過二十有一的年歲,卻好像活了上千年之久般,淡然。


    微風輕拂,裹挾著點點雪花自敞開的大門飄來。


    “陳安之!”男子薄唇剛啟,隨風而來的是一聲嗔怒的喊聲。


    滿堂肅靜,皆被這一聲暴喝吸引,男子輕歎,眉間疊起千溝萬壑,熟練地舉起雙手,轉向杆子樓大門,無奈道:“沐姑娘,我可沒有喝酒。”


    卻見得杆子樓大門那邊走出位背負長劍的姑娘,約莫年過二九的樣子,三千青絲高高束起,一身似雪繡絲的道袍攏著曼妙的身子,她的臉上不施粉黛,卻美的不可方物,白皙的額前綴著枚小小的精致的紅色寶石,一綹靚麗的秀發微微飛舞,像是落入凡塵的仙子那般。


    倒映得這杆子樓像是落了天光,明亮起來。


    隻不過此時,這位沐姑娘卻是秋眸含煞,直勾勾地盯著某位舉著雙手的男子。


    “沐姑娘,你知道,我是聽你的話的。”陳安之企圖狡辯些什麽,說著說著自個兒的底氣倒是越來越少,舉著的雙手也隨著聲音慢慢落下來,最後他隻好又歎了口氣,“沐姑娘,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這般行為,倒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等著自家娘親的訓斥,哪裏還有剛才那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沐姑娘見到陳安之的模樣心裏是又好氣又好笑,表情緩和幾分,嘴上卻是絲毫沒有饒過他的意思,“你傷勢初愈,就跑到這兒喝酒,我看你真是要酒不要命了!”


    陳安之自然看出沐姑娘的心思,忙賠笑道:“哪裏哪裏,我這命是沐姑娘你救得,你不讓我死,我絕不會死!”


    好一番無賴的話卻好像掐著這姑娘的命脈,沐姑娘臉微微紅,小聲嗔怒道:“休要胡說,趕緊跟我迴去!”


    陳安之猛然起身,三兩步跑到沐姑娘身邊,在杆子樓的門檻立著,稍作思索轉過身,對著呆滯的老人說道:“陳老先生,千百年流傳的故事早就變了味兒,誰能說清楚書中人誰是誰非呢?”


    “哎哎哎,沐姑娘,別擰耳朵啊!”


    “我自個兒會走呀!”


    “客官,客官,您還沒結賬呢!”眼瞅著這兩人就要走了,店小二嚷嚷著追出去。


    卻隻見沐姑娘食指中指並攏,袖中多了一錠銀子,徑直朝著店小二飛去,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托著。


    沐如意不滿地撇了陳安之一眼,翻身而上,背後長劍自主出鞘於空中打了個旋兒,精準落在她的腳底。


    一抹白色虹光劃破長空,飛向遠方,驚得原本墜落的細雪環繞上升,再下落。


    底下有個白衣男子撒腿就追,邊跑邊嚷嚷著:“沐姑娘,你等等我呀!我可不會飛啊!”


    杆子樓一眾客人皆看得是目瞪口呆,倒是陳老先生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忍住沒有開口,慢慢迴味起那個叫陳安之的青年說的那番話。


    這時候,不知那位客人如夢初醒般哎呦一聲,似有惋惜之意,“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美的人兒啊!”


    “唉,對了,那姑娘穿的可不是遠山宗的道服嗎?”


    “好像還真是。”


    一石激起千層浪,接著又有人應和起來:“遠山宗,沐姑娘!難道是先天劍心的沐如意?”


    “可不是嘛!我聽說沐如意出生的時候,手裏頭攥著枚紅寶石,你看那姑娘額頭不也有個嘛!”


    “仙人啊!我們終於見到仙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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