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樂君就坐在案後看他自己清洗傷口,自己上傷藥,再用棉布包紮好,看著他眉毛都沒有動一根。


    就好像又看到了初見時的他。那時他一身傷,她讓士兵給他看傷上藥,他卻自己脫了衣裳淋了幾桶井水。


    那時曲陽正值寒冬,大雪紛飛,那個少年在冰天雪地裏將自己身上汙泥血跡清洗幹淨,一步步再來到她跟前。


    十六歲的少年一身桀驁和硬骨頭。


    他說他熟悉他們要去的地方,他能帶姬家軍衝過去,交換的條件是他要在軍中留下。


    那就是他們的第一次交易。


    那年她也不過十三歲,而她在十八歲嫁了他。


    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掌軍十萬。


    如今又兩年……七年時間如同白駒過隙,他們卻兜兜轉轉又迴到了最開始那個起點。


    隻不過他已經不需要再和自己交換條件,而自己成了最初的他,在四麵楚歌中尋求一條破局的生路。


    趙樂君長睫微垂,在感慨中倒沒覺得難過,反而隱隱覺得痛快。品一掬風雲變幻,拚盡全力,不拘來時能否與日月齊光,她此生……足矣。


    她低垂地眼眸就有笑意一閃而過,為汝南情況緊張整日的心情徹底放鬆了。


    楚弈處理好傷口,待使女離開,抬眸打量了眼她淡然的神色,正坐沉聲說:「汝南閔家和南陽霍廷相爭已久,兩家又為鐵一事起過衝突,隻要把衝突的引子點燃了,正式燒起世家和武將對立的那把火,世家自然會替聖上壓住武將。兩日前閔家運鐵出山,謝星已經行動了,所以我讓公主再忍耐兩日。」


    趙樂君聽著楚弈的話,的確跟自己不謀而合,連行動時間都是一樣的。


    她覺得謝星已經遇上魏衝了。


    「楚弈。」她抬起下巴,「魏衝也在汝南西平,還會去南陽舞陰。」


    楚弈對上她投來的視線,錯愕。


    她說……她的那個謀士,人在哪裏?


    此際竇正旭匆忙從前邊趕過來,遞上一封信:「公主,魏衝來信了!」


    銀錦當即接過,趙樂君拆開快速看了一遍,神色略古怪地把信推到已經迴神的楚弈跟前。


    楚弈低頭掃一眼,被開頭第一句就鬧了個臉色鐵青。


    魏衝寫道:事已成,順手擒了個謝二郎。


    楚弈一心以為的相助成了一個笑話,被魏衝一封來信赤|裸裸嘲笑著。


    他一張臉青了白,白了青。剛剛才止血的手掌,因為無意識攥緊再度裂開,鮮血一點一點滲透包紮的棉布。


    心裏說不清是惱怒,是羞憤,迸發出要轉身就走的強烈衝動,手掌已經慢慢撐在地麵上。


    趙樂君自然能看出他的難堪,緩緩說道:「你先前來了兩迴,並沒有提過這些,魏衝那裏多半是誤會了,我這就傳信讓他放了謝星。」


    她提起前兩迴,讓楚弈心情降到穀底,難堪到了極點,手掌一用力就站了起來要走。


    趙樂君隨著他的動作抬頭:「楚弈。」


    她喊了他一聲。


    楚弈邁開的步子停頓。


    「不管如何,你這情,我記下了。」


    楚弈聞言卻是閉了閉眼,他從來沒有想要她承情,這話隻表明她對自己無情罷了。


    偏在這自取其辱的時刻,他又想起滿架子的輿圖,深深藏在心裏的那份臆想催使他想問個清楚。


    他轉身,對上她朝自己投來的清明目光:「嘉寧……你心裏怨我嗎?」


    趙樂君一愣,那對秋水般澄淨的眼眸在他注視下漸漸黯淡。


    楚弈知道自己不用聽答案了,最後一絲期盼被粉碎,毫不猶豫地抬腳往外走。


    「……楚弈。」她淡淡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我一開始隻覺得委屈,如今是有怨的。」


    她不多在意楚老夫人的為難,也不在意她逼迫自己給他納妾,直到他離開洛城前那場爭吵和不信任,她才覺得委屈。至於怨,是產生在他迴來洛城的種種相對。


    楚弈眉心狠狠一跳,眼底情緒翻湧。


    他聽懂了。


    在她離開楚家的時候,在她留下那一架子輿圖的時候,她對自己或許還留存一絲情誼。她的怨,是他後來一手挑起來的,在他口不擇言,在他的冒犯中積聚。


    可她已經委身連雲了不是嗎?又何必留下那點所謂的情誼?!


    楚弈自嘲地笑笑,沒有迴頭:「嘉寧,你好好照顧自己。」


    說罷一頭紮進茫茫月色中。


    趙樂君靜靜看著他離開,直至他身影不見了,才抬手揉了揉眉心,吩咐廊下的竇正旭:「竇副將,傳信讓魏衝放了謝二郎。再暗中去信給楚弈,告訴他若是帝王問起今日前來一事,隻管說是我先激怒他的,再把他給的欠條還迴去。」


    竇正旭對前麵的事情沒有什麽異議,後麵的卻是皺起眉頭:「公主,這樣一再傳出你與楚弈不和的消息,對你這邊隻有不利,陳後恐怕更加肆無忌憚!而且那是幾十萬錢!」


    楚弈在和離一事上根本沒有吃虧,憑什麽公主一再讓步!


    趙樂君就輕輕歎氣:「我是怨他不尊重,卻也不能忽略他的出手相助,就當還他的情吧。」


    兩兩相清是最好的。


    她又是這樣一句,竇正旭臉色不好看地應下了。


    楚弈剛迴到將軍府,竇正旭後腳就跟了過來,拿著他前些日子送去的借據。


    他本就心裏不好受,見到那借據更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燒灼著。


    竇正旭把趙樂君的說辭一字不差轉告,將借據放下轉身就走。


    楚弈看著被放在桌案的借據,哪裏猜不透趙樂君的心思。她前頭才說了承他的情,緊接就送迴借據,不就是以錢抵情兩兩相抵,讓他更加窩火,一拳就砸在了牆上。


    送迴借據也罷,她還特意讓竇正旭傳話,要保他私闖公主府不被帝王責怪?!


    他楚弈在她眼裏就窩囊至此?!


    楚弈憋氣憋得胸口作疼,一邁步就往書房去,找來箱子,將那滿架子的輿圖統統塞了進去。


    將架子清空後,餘光掃到桌案上還有一份汝南的輿圖,走過去,卷起來也一塊扔進去。


    準備全部給送迴公主府,徹底了斷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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