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調略刺鼻,帶點辛辣,很快消散後裴哲嗅到了他想念的香氣。不過相比之下仍有差別,不如趙以川舉手投足間透出的溫潤,隱有一絲鈍感,仿佛某種木頭混合著花的味道,陰差陽錯激發出略苦的清香。他知道,這點差別來自香調與體溫混合後的獨特氣息,任何人不能複刻。但他抱著隱秘的、無法言說的期待,輕輕將香水噴了一點在手腕內側。揉開後,捂進溫暖的羽絨被,與上麵的殘留混在一起,仿佛一個令人安心的擁抱。裴哲太困了。他把自己悶在被子裏很快就睡了過去,隻是一開始夢境尚淺,他聽見貓一樣的腳步靠近,推開臥室門,然後有個人在那兒站了很久。懸於發頂的手最終輕輕落下,安撫動作像撩撥一朵雲。一夜無夢,裴哲前所未有的輕鬆。趙以川似乎並未發現他的舉動,但裴哲也不知趙以川到底是什麽時候才睡的。翌日他起床後,趙以川還在沙發裏亂七八糟地躺著。客廳窗簾不遮光,他整張臉都縮進被子裏,沙發不夠寬,也不夠長,趙以川的兩條長腿不得不曲起來,姿勢奇怪,看上去有點委屈,好像一隻被搶了地盤的流浪貓。裴哲的愧疚更甚,他叫不醒趙以川,決定下樓買點早飯。小區門口有早餐店裴哲聽趙以川提過,對方還稱讚過味道不差。但他這時發現自己好像不太清楚趙以川的飲食偏好。最後幹脆把除不好外帶的粉麵以外所有都點了一遍。裴哲兩手滿滿當當地迴到趙以川住處,趙以川已經起床了,正頂著一頭鳥窩似的發型在刷牙,聽見他迴來,打招唿。“你好早啊!”趙以川說,完全沒有沙發上睡了一夜後的疲憊和憋屈。見到裴哲雙手的打包盒,他吃驚地說:“買這麽多吃得完嗎?”“你又沒跟我說過喜歡吃什麽。”趙以川叼著牙刷,一時理虧:“樓下那家嗎?他的生煎包、灌湯小籠、蒸餃都不錯”“你喜歡什麽?”裴哲問。“誒?”“喜歡吃的東西,忌口,過敏源。”趙以川一愣,卷起的舌欲言又止地放了放,立刻猝不及防吃了一口牙膏。那味兒直衝鼻腔,差點讓他原地起跳。“算了你等下跟我說吧。”裴哲寬容地原諒了他的失態,“小籠包、生煎包、蒸餃都買了,還有現磨豆漿和牛奶,待會兒你慢慢挑。”趙以川含著水“唔”了一聲,又衝進了衛生間。如果剛才他沒理解錯的話……探索欲。裴哲對他有了探索欲。而裴哲曾不止一次地暗示過,他對不感興趣的人或事根本不存在了解的想法。嫉妒和占有是小孩子才有的脾氣,但開始了解他,或者說想要了解他,是裴哲作為身心成熟的社會人預備和他拉近距離的起跑線。再次聯想前夜裴哲的反常……裴哲是不是,有可能,有一點點喜歡他?直視鏡子中的自己,前夜睡眠不佳帶來的些許浮腫並不算得好看。可三番兩次,裴哲就是對著這樣狀態糟糕的人變得溫柔又隨和。趙以川拍拍臉,喃喃地說:“……否極泰來了嗎?”第34章 三四、主動退讓與被動前行最終裴哲在備忘錄裏記下了長長的一串“like or not”,暗自感慨趙以川平時看著這麽湊合,好像所有人間美味他都喜歡,居然小習慣還挺多。不喜歡芹菜韭菜和胡蘿卜這類自帶氣味的蔬菜尚屬於可理解的範疇,不吃鴨肉聽著隻是略顯奇怪,但,不吃蔥薑蒜但可以忍受作為調味品,不吃雞爪但去骨的除外,不愛吃生冷但生牛肉和海魚除外,喜歡柑橘但拒絕柑橘味的一切包括酒水……這些怎麽能精準到每一種做法和菜係的?怪不得被問喜歡吃什麽時趙以川表情微妙,原來他出乎意料的十分挑食。而且挑得很有水平,根本無法用“吃這個,不吃那個”簡單概括。不過趙以川倒是明確表達了喜歡草莓,和他的猜測一模一樣。三月,草莓好像快下市了。裴哲若有所思。“小薑,你現在還能買到質量好一點的草莓嗎?”裴哲敲敲辦公室外的桌子,補充,“不對,要口感最好的。”薑嘉鈺抬頭,完全沒料到裴哲今天上班第一句話會跟她說這個。作為裴哲的秘書兼半個生活助理,工作內容雖然繁重,但薑嘉鈺領著超越平均水平的高工資,職業素養必須跟得上。她在腦中檢索片刻,立刻說:“有進口的,您打算要多少?”“兩三盒。”裴哲想著,水果畢竟不能久放。薑嘉鈺非常靠譜地問:“您送人?”她這話的意思是需不需要準備上檔次的禮盒,裴哲卻拒絕了:“就那麽買吧,迴頭幫我送到金楠路的華聞律師事務所,給趙……算了。”“誒?”薑嘉鈺不明所以。“給我吧。”裴哲此地無銀地解釋,“我……剛好可以拿給他。”薑嘉鈺眉梢一抬,對他說漏嘴似的“華聞律師事務所”的隱藏信息了然於心。她不吭聲,心裏卻“嘖嘖”一通暗自吐槽:送個東西還這麽多彎彎繞繞,兩口子說這些。交代完草莓,裴哲沒有立刻離開投入工作,他原地站了會兒,又問:“對了,這兩個月有個萬陽集團和農民工的糾紛,你知道嗎?”“知道。”萬陽作為國內建工的龍頭企業之一,薑嘉鈺自然有關注,“就是在劍川市萬陽開發的一個樓盤工地上意外身亡了,最開始輿論還是偏向弱勢群體,但好像最近開始打官司以後,有一些言論沸沸揚揚的。”“什麽言論?”“就是說,那家人故意訛錢,其實死者已經身患絕症,萬陽的工地上出意外屬於提前謀劃好的,因為這樣可以向工程方索賠。”裴哲麵沉如水:“聽說劍川東平區的法院在受理這個案子。”“嗯?”薑嘉鈺隻納悶片刻就迅速迴神,接話道,“咱們在a省的辦事處跟省醫院是有深度合作的,就在劍川市,之前幫他們做過檢測,就在三個月前還中標了劍川市政明年的一個全市範圍內的綠地改造項目。”“是,我想起來了,從萬陽那兒搶的。”薑嘉鈺:“但萬陽一直沒死心呢,如果咱們這次徹底把萬陽趕出a省,剩下的,就隻有泰恆了。”她說得隱晦,啟榮科技對獨吞a省的相關市場隻有一步之遙。但裴哲仿佛沒聽見:“我對這些興趣不大,東平區有其他資源麽?”“東平區好像沒有直接交流,但……應該好聯絡。”“那就行。”裴哲說,“讓a省辦事處的劉部長了解下情況。”薑嘉鈺試探著:“您的目的是……?”裴哲嘴角不冷不熱地一挑,眼神很冷,說話卻仿佛調侃:“敦促萬陽集團承擔社會責任啊,我們家趙律師為這事跑了四五趟,實在太辛苦了。”薑嘉鈺眨了眨眼,點頭:“明白。”虹市的春天來得晚卻急,似乎一夜之間,公園裏的櫻花和梨花就被吹開了,滿城都是燦爛的綠意,陽光明媚,風中挾帶著矛盾的生機與困頓。寧思看完調解書,不可思議:“所以,你那個案子就這麽結束了啊師父?”“嗯,對啊。”趙以川掛了和受害者家屬的電話,語氣輕鬆愉快,“我都沒想到,不過可能萬陽是真的怕了吧。”“他們肯定害怕,畢竟所謂的‘8小時工作製’任誰聽了都覺得離譜,咱們隻是找到了確鑿證據。”寧思再三確認結案,終於慢半拍地歡欣鼓舞起來,“師父,還是你厲害!你怎麽調到工地的監控的啊?”趙以川單手托腮,再想假裝平淡到底藏不住一絲得意:“這次是運氣到了,而且鑽了對麵還沒想得起去覆蓋監控的空子。”“對哦,你說是一個監控室的值班保安偷偷聯係你……”寧思感慨,“果然,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可能吧。”趙以川說完,眼角彎彎的弧度更深了些。劍川市的案子沒想到這麽順利就結束了。就在一周前,他還為上訴找不到關鍵證據而輾轉反側,哪知再次前往東平區見受害人家屬時,有個工地上的年輕保安聯係上了他。那人說事發前後一個月自己正好監控中心值班,聽聞萬陽拒絕賠償、還想家屬選擇諒解後有些坐不住,就偷偷用手機錄了幾段錄像,也不知道有沒有用,想給趙以川看。趙以川起先保持警惕,覺得這人說不好是萬陽那邊派來的,肯定有其他目的。但見了麵,了解了那年輕人的背景和受害人是相鄰縣城的半個老鄉再看視頻,趙以川心裏漸漸有了答案。那些監控錄像並不能直接說明案發當天的情況,但卻能有力佐證:萬陽集團的項目工作時間並不像對方說的,嚴格遵循了勞動法規定。中午開工是常有的事,得虧此時不是盛夏,否則高溫作業還要讓萬陽吃不了兜著走!佐證有了,還需聯合其他證據才能以正當理由提起上訴。趙以川又熬了一個通宵,重新整理手裏的武器,終於形成一份看上去相對完整的上訴書。遞交給法院以為有一場漫長的仗要打,哪知萬陽突然聯係他,請求和解。而且是無條件接受了家屬的要求。對方這次換了交接人員,態度無比懇切,答應他們不僅對受害者家屬參照工傷標準進行賠償,還會同時在萬陽集團官方網站和社群媒體上刊登道歉公告。趙以川和受害人家屬都愣了。他猜想,也許是法官跟萬陽那邊通過氣,再打下去形勢對萬陽不利吧。更何況萬陽一開始拒絕賠償和道歉旨在維護他們的企業形象,可能現在想通了,乖乖道歉、合理賠償也不會丟了多少麵子。當然也存在其他可能性,比如萬陽的高管突然良心發現,不過微乎其微。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趙以川暫時沒去深思。他明白當下的結果並非一蹴而就的,興許也不是自己一個人努力就能達到,但多年經驗告訴趙以川,有時候沒必要太執著於每一個細節。現在,受害者家屬獲得了尊重和賠償,而他也能安心。在曾經聊到這個案子時,裴哲問他“為什麽對他們如此上心”,趙以川說了一些實話,但沒說完全。他確實從受害人家屬身上看到了一絲自己曾經的影子,崩潰,無措,求助無門,然後不得不向命運和現實妥協,一次一次情緒失控後繼續振作。另一方麵,趙以川發現他到底發生了改變。這些改變無法從千萬和億為單位的所謂大case裏深刻體會,他做律師,最初是想得到什麽呢?後來的軌跡,又和他兒時的夢想相符嗎?所有人都想賺錢,趙以川現在也不得不努力賺錢還債。那等到債還清了以後呢?“可能我更想試一試做法律援助吧。”趙以川想。“不過師父。”午休時,寧思再次提起了這件事,“您真覺得是萬陽主動退讓了嗎?我怎麽覺得事情不太對呢。”作為剛畢業的學生,寧思的經驗當然不如趙以川豐富,可他倆同為踏入國內職場沒多久的新人,著實是一對患難師徒。趙以川發現,寧思這小姑娘盡管有時候太過較真,反而意外的有一種直覺,能夠捕捉到案件裏看似合理轉折背後的蹊蹺。她這麽說,趙以川就知道她一定思考了很久,才會反複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