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滾圓的荷葉,如千萬把撐開的傘,紋理質感宛如毛呢綢緞的荷麵上,露珠隨風而淌,落入池中,便是輕輕一朵漣漪。荷葉間隙,一株株荷花盛放,點綴色彩,一紅一綠,皆是人間至色。


    然並非花紅葉綠,而是花綠葉紅,與尋常荷景完全相反,堪稱奇景。


    池間步橋上,一男一女靜立,男子身姿俊逸,雙鬢隱白,他闔眼深吸,仿佛要把眼前景致吸入腹中。女子清秀婉約,氣質輕靈,被眼前景致驚豔住,瞪大眼睛道:“叔叔,這……”


    男子睜開眼睛,感慨道:“我行走天下幾十年,什麽地方都去過,更見過各色奇花異草,若論翠綠,要數寧州天淨寺後山的鳳尾竹為最,如論嫣紅,中州皇宮內的木棉乃當之無愧的第一。可我還是最喜歡這裏,雖非世間最正的紅綠,卻相得益彰,珠聯玉映。每次到雍州,都會來看一眼。”


    他手一招,風起池麵,如剪刀般剪下一株蓮蓬,飛到他手中。這株蓮蓬通體紅色,內裏蓮子散發著淡金色光毫,他捏著柄莖一轉,渾圓的金色蓮子自行飛出,懸浮於身前。


    他對身邊少女道:“攏月,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蓮子,嚐嚐看。”


    少女皺眉道:“叔叔,這畢竟是別人的地方,不大好吧。”


    男子撚一顆蓮子放入口中,咀嚼品嚐,滿足地嗯了一聲,笑道:“是別人的地方,卻也是我的地方。”


    少女問道:“為什麽?”


    男子笑道:“世間任何地方,我風吹雪都來去自如,和自己的家有什麽分別?”


    司攏月無言以對。


    “何人擅闖我青蓮宗禁地!”


    伴隨一聲怒喝,幾名青袍男子飛馳而來,手中長劍直指風吹雪和司攏月。青蓮宗乃雍州極具威名的超一流宗派,這一池蓮花是青蓮宗精心蒔種,吸收天地精華,蓮蓬中的金蓮子,每一顆都堪比極品靈草,乃青蓮宗的鎮宗之寶,吃一顆便可延年益壽,吃一株則可修為精進。


    “走嘍!”


    風吹雪一揮手,懸空的蓮子飛入其袖,他沒有出手的意思,也沒有多摘幾株蓮蓬,手按在司攏月肩膀,兩人瞬間消失。幾位青蓮宗弟子落在步橋上,遊目四顧,空無一人,隻剩下風吹雪留在空中的笑聲。


    ……


    青蓮宗十幾裏開外,一棵溪邊柳樹的光禿枝丫被一陣風吹得晃了晃,風吹雪和司攏月現出身形,風吹雪手一拋,一顆金蓮高高飛起,而後落入他朝天張開的嘴巴裏。


    “來一顆?”


    風吹雪遞給司攏月一顆,司攏月接在手中,望著風吹雪的側臉,無奈一笑。


    自離開地底後,風吹雪便帶她遊曆天下,去過很多風景名勝,幾乎遊遍整片青冥大陸,不過更多的是像今天這般,闖入別人的私人禁地,且每次離開時,總會帶走點什麽東西,他說既然已經被稱為天下第一神偷,若不順點東西,豈非對不起自己的名號。


    有時被人發現,風吹雪也從不出手欺人,隻是像今天般溜之大吉,用他的話說,偷東西就該有個偷東西的樣,被人發現跑就得了,出手打人那不叫小偷,而是土匪強盜,他風吹雪可做不來那樣的事,丟不起那個臉。


    司攏月看著溪麵,問道:“叔叔,我是不是不能見我母親?”


    風吹雪一愣,沒有接到拋在空中的金蓮子,蓮子蹦跳著滾入溪麵,換來一朵漣漪。


    他看著漣漪生起,漣漪散去,不知如何迴答。


    司攏月是風族和人族的混血,不過並非他風吹雪的孩子,司攏月的母親是風族人,且是風族族長,更是風吹雪的族姐,當初便是風吹雪負責把司攏月送至水月宗山腳下,故而他得知水月宗遭劫後,便立刻入冥營救。


    風吹雪已經把司攏月的身世告知於她,卻不能帶她迴風族,更不能讓她見司攏月的母親,這些時日帶司攏月到處遊玩,不過是想讓司攏月開心些罷了。


    看著風吹雪緊鎖的兩條劍眉,司攏月已經得到答案,她長歎一口氣。


    風吹雪不知如何安慰,轉移話題道:“有沒有想玩的地方,叔叔帶你去!不管什麽地方都行,天底下就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司攏月沉默片刻,道:“我想看海,就去南海吧。”


    風吹雪臉色一變,咳嗽一聲,道:“傻丫頭,去看海可以去東海啊,比南海漂亮多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騙你的。”


    “嗯。”司攏月點點頭。


    風吹雪心中一歎,他知道司攏月並不是真的想去看海,隻不過是給自己一個台階罷了,這種不讓人為難的懂事,最讓人心疼,可自己偏偏做不了什麽。他寧願司攏月纏著他,讓他帶她見風入庭。


    風吹雪忽然想到什麽,罵道:“哎,一別那麽久,也不知道方青那小子現在怎麽樣了?”


    風吹雪邊說邊注意著司攏月,果然看到她眼神一亮,風吹雪道:“這小子也真是的,我給他玉佩聯係我的,也不知道聯絡一下感情。攏月,要不要我聯係他,和他聚一聚?”


    他知道司攏月對方青有好感,這是想著借方青來讓司攏月開心。


    司攏月直接道:“好啊。”


    她也想見見方青,有的人,在一起時感覺稀疏平常,分別後卻時常會想起,雖然方青鏖戰冥族高手時,她被關在矮人族營房,無緣得見,卻不影響風吹雪告訴她當時情形後,她心神往之。


    “好!”


    風吹雪點點頭,心中暗下決定,要趁此機會撮合方青和司攏月。


    他拿出一麵扇形玉佩,此玉佩乃一對,兩片成圓,另一半在方青手中,兩者能相互溝通聯絡。風吹雪剛要激發,卻見玉佩亮起白光,方青的聲音隨著光毫一同顯現:


    “風前輩,久日不見,晚輩甚念,望能抽空一敘。”


    風吹雪微微一笑,好小子,自己送上門來了。


    ……


    雍州,靜安郡。


    風吹雪和司攏月步入天香茶樓,穿過一扇月門,來到一處雅院。院中草木幽幽,假山流水,一條鵝卵小徑直通院中一座亭宇,亭宇一位少年靜坐,正是方青。


    “風前輩、司姑娘,好久不見。”


    方青笑著為風吹雪和司攏月斟茶,雅院茶亭是天香樓的貴賓區,有專門的奉茶小廝和侍女,不過早被方青揮退。


    司攏月向方青點頭致意,臉色微紅,風吹雪看在眼裏,品了口茶,笑道:“你小子怎麽想起我來了?”


    還沒等方青迴答,風吹雪輕咦一聲,側頭看向一旁屋室,道:“琴聲柔婉綿密,又充滿悲戚哀怨之意,琴藝著實不俗,不知是何人所彈?”


    方青看了屋子一眼,笑道:“是茶樓的琴女。”


    風吹雪道:“怎麽在屋內彈,為何不到外麵來?”


    方青道:“掌櫃說她容貌醜陋,怕嚇到客人,故從來隻在屋內彈奏。不說她了,我們喝茶。”


    方青問司攏月道:“司姑娘,不知熊達和淩秀近況如何?”


    司攏月搖搖頭道:“迴到崇元府後,我們便分開了,這段時間一直跟著我叔叔各地遊玩,還沒迴去過。”


    方青一想起這對罵來罵去的歡喜冤家就好笑,他問道:“你們沒有迴風族嗎?”


    司攏月看向風吹雪,風吹雪笑道:“其實風島也沒什麽好的,還不如外麵的世界有趣,再說了,女孩子總要有婆家的,不能總想著迴家。”


    方青道:“那不更應該迴家麽,不然哪裏還有風族的少年。”


    風吹雪擺手道:“嗨,風族的小子我都看不上眼,我這不準備為攏月物色一個人族夫婿嘛,方青,你有沒有合適人選可以推薦下?”


    “叔叔……”司攏月朝風吹雪使了個眼色,讓他不要胡來。


    方青愕然:“風族和人族......”


    風吹雪道:“這沒什麽,我們風族一向自由如風,不會有什麽束縛。”


    他假裝無意,不露痕跡道:“唉,你小子不就還可以嗎?在冥族監牢大殺四方,威風得很,倒也配得上攏月,我且問你,有沒有興趣做我侄婿?”


    方青差點一口茶水噴出來,看了眼低頭默聲的司攏月,道:“風前輩別開我玩笑了,晚輩如何高攀得起?”


    他趕緊截住話題,道:“其實我找風前輩一聚,是有正事相商。”


    風吹雪興致缺缺,端盞吹了吹,道:“什麽事?”


    方青道:“風前輩曾和我說過,救司姑娘途中,看到矮人一族在幫冥族挖一條東北向的巨大溝渠,當時我們都不知此溝渠何用,如今我知道了。”


    風吹雪皺眉道:“你說。”


    方青道:“我被調往寧州北襄郡任職,無意中發現冥族勾結北海鮫人,引冥河融化北海冰川……”


    方青還沒說完,風吹雪脫口而出道:“那條溝渠就是為了北引冥河?”


    方青點點頭,風吹雪臉色凝重,道:“當真是大手筆。”


    司攏月問道:“後果會如何?”


    “半個寧州都會被淹。”


    方青道:“到時必將生靈塗炭,比當時的景州更嚴重。我知道風前輩見多識廣,故想請教風前輩有何辦法能阻止這場浩劫。”


    解決辦法第一時間在風吹雪腦中浮現,可風吹雪卻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莫非真沒有辦法?”


    方青歎道:“難怪連我們元嵩統領都說沒辦法。”


    司攏月問道:“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方青道:“元統領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去南海借天淵珠,不過他說這個方法根本行不通,因為根本借不到,除非……”


    司攏月問道:“除非什麽?”


    “除非找到一個人幫忙。”


    方青看著低頭喝茶的風吹雪,道:“元統領和我說,風前輩你與南海鮫人好像有交情,如果能找到你出麵,事情說不定會有轉機。實不相瞞,我找風前輩,正是為此事而來。”


    風吹雪一副不知道怎麽迴事的表情,搖頭笑道:“這根本就是無中生有,我什麽時候與南海鮫人有交情了?我想我應該幫不了你。”


    方青道:“風前輩,元統領親口和我說,你與南海鮫人女王關係匪淺,他應該不會騙我。”


    “這個閹人,胡說八道而已。”風吹雪笑了笑。


    “叔叔,你在撒謊。”


    司攏月道:“還記得我說要去南海看海,你卻找借口帶我去東海,如果你真的和南海鮫人沒關係,為何要故意避開?”


    風吹雪臉色一僵,方青起身作揖,道:“風前輩,關乎到半個寧州的百姓生死,還請前輩出手相助。”


    “叔叔…..”司攏月也扯了扯風吹雪的衣角。


    “算了算了,真拿你們沒辦法,我承認還不行嗎?”


    風吹雪歎道:“我以前是去過南海偷……順過東西,不過卻被南海鮫人王發現,我與她交手一番後全身而退,不過從此被她記恨上了,這便是我不敢去南海的原因。”


    他搖搖頭道:“事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元嵩為什麽說我與鮫人女王關係匪淺,可我知道他根本就是在胡說八道。不過此人一向喜歡妄言,最愛搬弄是非,倒也不足為奇了。”


    風吹雪繼續道:“如果我真與南海鮫人王關係匪淺,必當赴湯蹈火,就算大鬧龍綃宮,也要幫你借到天淵珠,難道會拒絕幫你嗎?可惜我和南海鮫人結下梁子,去了隻會適得其反罷了。唉,風某真恨我自己,當初為什麽要招惹鮫人,否則憑我的薄麵,陪你去南海借珠,或許也能盡些綿力。”


    方青眼角抽搐,心下無語,風吹雪痛心疾首的表情好像真的一般,這胡說八道的功力當真佩服,可他偏偏不好拆穿。


    方青皺眉道:“可我聽說……風前輩你與南海鮫人王有過一段感情……”


    “誰和你說的?簡直豈有此理!”


    風吹雪拍桌道:“我風吹雪何等英俊風流,愛慕我的女子能從這裏排到青羊宮,我會看得上泉玲瓏?不知是哪個烏龜王八蛋胡編亂造的!”


    方青心中長歎口氣,有人要倒黴了。


    琴聲忽然停止。


    屋門砰然碎裂。


    一道身影緩緩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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