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路兩旁,一個個褲腿高卷、頭頂竹帽的老農正在田間俯身插秧,種下一年希望。


    方青從他們身邊匆匆而過,直身叉腰休憩的大嬸招手與方青打招唿,他都沒聽到。


    酒是在自己家沒的,方青已經做好賠錢給酒樓掌櫃的準備,而這意味著自己拜入鐵拳門的希望破滅,至少又要攢很長時間錢才行,什麽時候才能練成本事,為爹娘報仇?


    梅陽鎮距方青居所約十幾裏,往日步行需一個時辰左右,今日方青半個時辰便走完這條蜿蜒小路。


    進入梅陽鎮,徑直來到鎮中心一家酒樓,樓高兩層,牌匾和招幌上都寫著‘聚福樓’三個大字,是這小鎮中最好的酒樓。方青瞥一眼聚福樓門階旁空空如也的角落,旋即快步邁入聚福樓。


    此值巳時初刻,未到飯點,掌櫃正一手撥弄算盤,一手翻看賬目,見方青來了,道:“你來了。小二,跟方青一起卸酒。”


    “好嘞。”


    正擦著桌椅的小二吆喝一聲,將抹布甩在肩上,走近方青道:“今天來得夠早啊。”


    方青一個月一送酒,推著裝滿酒的板車來梅陽鎮,可不比平時走路,需要兩個小時腳程,今天空手而來,連走帶跑,當然早得多。


    小二走到門外一看,發現並無板車和酒壇,忙迴身問向方青道:“酒呢?”


    掌櫃頭一抬,方青歉然道:“王掌櫃,實在對不起,所有的酒都被偷了,我是來跟你說明情況的。”


    “被偷了?”


    掌櫃皺眉,忙放下手中活計,走至門口一看,確認方青沒帶酒來後,問道:“怎麽迴事?”


    方青遂把酒被偷的情況大概一講,卻沒提及昨天中年男子的事情,縱然方青猜測八成是他,可沒有證據,方青也不會說這些,況且說也沒用。


    方青最後又道:“王掌櫃,你放心,我會賠你酒錢的。”


    “賠就算了,你小子也不容易,況且這也是意外,從以後的釀酒費用中抵扣吧,沒多大事。”掌櫃擺擺手道。


    當日方青目睹爹娘慘死時,正是從聚福樓出來,故王掌櫃知道方青的情況,他雖是精於算計的生意人,卻也不至於為難一個孤寡少年,隻要自己不虧本就行。


    “謝謝掌櫃。”方青鄭重道。


    他前世見多了一有機會便欺人謀利的人,即便自己理虧,也要像瘋狗一樣咬上一口,看能不能咬到肉。事實上掌櫃若拿自己丟酒影響他生意為由,多要賠償,自己也無話可說,可掌櫃並沒有。


    小二上前道:“掌櫃,那這段時間如果馮小姐來了,豈不是沒酒招待,她可是隻喝方青釀的果酒。”


    掌櫃道:“來了再說吧。”


    就在此時,一道清越的女聲傳來:“掌櫃,上酒,老規矩!”


    隻見一名少女邁步而入,頭頂雙丫髻,綴著兩條粉綢,一襲白衫,容色婉婉,纖纖玉手還握著一柄帶鞘長劍。蓮步如風,拋給掌櫃一錠銀子後,徑直往二樓走去。


    掌櫃和小二對視一眼,心想真是說來就來,掌櫃上前對這位少女道:“馮小姐,是這樣的,這月果酒已經賣完,原本今日會補上,可出了點意外……”


    少女歪頭蹙眉,問道:“什麽意外?”


    掌櫃一指方青,把事情原委告訴她,連連致歉,手攤開銀錠,道:“您看……”


    “本姑娘給出去的錢,從沒有收迴的道理。”


    少女擺手,走到方青麵前,一抬手中長劍,問道:“知道是誰偷的嗎?本姑娘替你做主!”


    方青道:“偷酒賊無蹤無影,我也不知是誰。”


    “好吧。”少女點點頭,忽又大眼睛一眨,好奇道:“對了,果酒是你釀的?”


    方青稱是,少女一笑,露出一顆小虎牙:“我很喜歡喝你的酒,以後你就專門為我釀酒吧,錢少不了你的。”


    方青看看掌櫃,掌櫃也看看方青,少女則拋給掌櫃一錠銀子,道:“以後他不幫你釀酒了,專供我馮如意,這是給你的補償。”


    “多謝馮小姐。”


    掌櫃忙收好這錠銀子,笑著問道:“那今日酒菜?”


    方青的果酒比常酒淡些,平時喝的人不是很多,也就馮如意鍾愛此酒,方青以後為馮家釀酒,他倒也沒損失,得到這錠銀子,算是賺了。


    馮如意道:“菜照舊,酒換別的,我請這位小師傅喝酒。”


    “好嘞。”


    掌櫃忙把另一錠銀子也收好,使眼色讓小二招待,見方青有些惘然,拍拍他肩膀道:“馮小姐請你喝酒,還不快去。”


    “二位請!”


    小二招唿方青和馮如意進入二樓雅間,扯下抹布麻溜地擦桌抹凳,馮如意擱劍入座,還為有些拘束的方青引手道:“小師傅別客氣,坐。”


    “請稍後,酒菜馬上到。”


    小二抹布一甩,吆喝一聲關門退去,還在門縫中給方青留下一個‘你小子福氣來了’的表情。


    馮如意道:“小師傅,你釀的酒味道甚好,我常來聚福樓喝,要是早認識你就好了。”


    方青對馮如意的熱情有些摸不著頭腦,也不知說什麽,問出心中疑惑:“女子……也喜歡喝酒的嗎?”


    “女子為何不能喝酒?”


    馮如意揚了揚下巴道:“我平生第二喜歡的就是交友喝酒。”


    馮家是梅陽鎮第一富戶,方青早有聽聞,沒想到馮家小姐不但沒有架子,反而頗具瀟灑豪氣,受她感染,也不再那般拘束,又問:“那第一喜歡呢?”


    馮如意抓起長劍一振,美眸綻放神采:“練劍殺人!”


    方青身體往後微仰,馮如意忙道:“你放心,殺的是惡人!”


    方青小心翼翼問道:“你殺過人?”


    馮如意放下劍,搖搖頭,正欲說話,門外響起一聲吆喝,小二推門而入,為二人擺菜斟酒,複又合門離去。


    馮如意端起酒杯,起身走到窗旁,看一眼窗下人來人往,目光又投向遠處景色風光,憧憬道:“我沒殺過人,不過這是我的理想,以後我一定會成為劍客女俠,誅盡天下惡人!”


    酒杯碰唇,一口飲入。


    “女中豪傑。”


    方青點點頭,不由給眼前這位英姿颯爽的少女打上這一標簽。


    噗。


    馮如意一口將酒嗆出,秀眉緊蹙,吐出舌頭,手扇了扇道:“好辣!”


    馮如意最喜歡站在窗口飲酒,憧憬自己成為劍客女俠的樣子,可她忘記這迴喝的可不是低烈度的果酒,以至於根本難以下咽。她喝方青的果酒,是因為好入口,事實上,即便是方青的果酒,她也隻能喝一兩杯,不能再多。


    馮如意抬手擦嘴,模樣狼狽,見方青正一臉愕然地看著自己,用力瞪方青一眼,迴到座位,手按住桌上的長劍,威脅方青道:“別說出去!”


    一副你說出去我就砍了你的表情,臉卻紅紅的,絲毫不具威懾力。


    方青舉了舉雙手,配合道:“你放心,我什麽都沒看到。”


    “那就好。”


    馮如意臉頰紅霞退去,鬆開劍,拿出兩錠銀子遞給方青道:“呶,拿著。這是替我釀酒的錢,酒和材料都你負責,按時將酒送到馮府就行,別想卷款私逃,我可知道你……對了你叫什麽來著?家住哪裏?”


    “我叫方青,住在梅陽鎮十幾裏外的村子。”方青道:“馮小姐,我還沒給你釀酒,你就給我錢,這不合適。”


    “拿著,別婆婆媽媽的,男兒要爽快。”


    馮如意拋給方青,食指捏拇指,沿薄唇一劃,眯了眯眼道:“好好替我釀酒。還有,記住你剛才說的話。”


    方青和馮如意很有默契地都不再碰酒,飯後馮如意與方青約好一個月後送酒至馮府,告辭離去。方青找到掌櫃,將丟失那些酒的錢賠給掌櫃,既然以後不再幫聚福樓釀酒,自要清了這筆欠賬。


    掌櫃收下錢,笑著對方青道:“你小子有福了,馮小姐雖然才十五歲,可是出了名的仗義俠氣,劍法又高,你好好替她辦事,什麽都不用愁了。”


    正在擦桌子的小二插話道:“釀著釀著,說不定釀出一樁姻緣來,若是入贅馮家,那可發了。”


    掌櫃隨手拿起一本賬簿砸向小二,道:“你小子不想活了?你這話傳到馮小姐她哥耳朵裏,你跟方青都得嗝屁!給我撿起來!”


    又對方青道:“剛想提醒你,替馮小姐辦事歸辦事,別有其它心思,馮小姐她哥……”


    方青笑著搖搖頭,打斷道:“我隻是釀酒而已,沒別的想法。”


    ……


    走出聚福樓,方青注意到門前台階旁,原本空落落的一角,坐著一個男子,衣衫襤褸,癩頭跣足,一隻袖管空空如也。


    他身前擺著兩隻破碗,一隻裝著一串銅錢,一隻裝著一個髒饅頭,竟是一個獨臂乞丐。


    見到此人,方青眼睛一亮,忙上前蹲下道:“劉叔,剛才我還尋思怎麽沒看到你。”


    視線落在碗中銅錢上,笑道:“今天生意不錯嘛。”


    “是那馮家丫頭臨走前賞的。”劉乞丐笑道:“剛我可聽著了,你小子以後替馮丫頭做事,算是有福了。”


    “有什麽福,替誰釀酒不是釀,還能白吃白喝不成?”方青一笑道:“不過馮小姐提前給我一筆錢,倒是足夠我拜入鐵拳門的了。”


    劉乞丐收斂笑容,肅色道:“小子,入鐵拳門學武藝的念頭,你就打消了吧。”


    “為什麽?”方青直起身,不解道:“當初明明是你讓我拜入鐵拳門,習得武藝為父母報仇。”


    當日方青見到爹娘被七煞寨的山匪踐踏而死,想要衝上去拚命時,正是劉乞丐拉住方青,告訴他別去送死,若真想報仇,也要習得武藝才成,還指點方青,拜入鐵拳門不失為一條路子。


    劉乞丐道:“你信我嗎?”


    方青點點頭。


    劉乞丐雖是乞丐,真名也無人知曉,可懂得不少,方青正是從他口中了解到七煞寨的七位當家中,有幾位是武者。


    劉乞丐曾講,這個世界中,體魄強悍,皮肉堅實,氣力遠勝常人,能撼牛馬者,是為武者。有三個層級,分別為皮肉、骨血和銅鼎,共稱為煉體境。


    正因知曉此節,方青才會每日對著老槐樹摸索鍛煉,然沒人教導,除拳頭生繭,身上淤青之外,一點用處都沒有。


    劉乞丐點點頭,沉聲道:“你信我便好,別進鐵拳門。”


    “你是怕我習得武藝後,不是對方敵手,入山送命?”方青又問。


    自己一天不會武藝,便無法報仇,也就不會有危險,他覺得劉乞丐是不想自己出事。


    “我不反對你習武報仇。”


    劉乞丐搖搖頭,表情愈發肅然:“可別進鐵拳門學,就當我以前放了個屁吧。其中原因我不能告訴你,但你得聽我的,千萬別進鐵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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