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殊性,男女異行,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


    ——〈班昭·女誡一>


    苗倦倦披錦被、散青絲,光著雪白小腳丫,有形無狀地一手拿包子啃著,一手數著小幾上的碎銀兩,始終在五十七兩和五十八兩間徘徊。


    「小主,您先歇歇再數不行嗎?」貼身小丫鬟已經在旁邊站著盯很久,也忍很久了,終於忍不住開口,「您這都數了一上午了。」


    說也奇怪,以往這個小主最好服侍了,天天不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就是戴頂藺草帽拖張竹椅到小荷塘邊,一垂釣就一下午,還邊釣魚邊同周公下棋,可是今天她破天荒一大早就醒來,還興衝衝搬出了塞在拔步床底下的一隻小匣子,倒出那堆晶晶亮亮小銀角子,就開始數算至今。


    怪,太怪了!反常即妖,連小丫鬟癡心都覺得不安了起來。


    「哎。」苗倦倦咬了一大口包子,含糊不清地歎了口氣。「癡心,你說,咱們這月銀有沒有可能漲呢?」


    都兩年了,盡管已經盡量節流,可每月都得被迫打點些勢利的嬤嬤、丫鬟、奴仆,以保夏日瓜果有份,冬天炭火不缺,這麽一來二去的,能積攢下來的私房自然少得可憐。


    唔,看來還是得想法子開源才行啊!


    「小主……」癡心遲疑了一下,還是善心地小小聲提醒道:「身為王府後院登記第二百五號低等小妾,一個月十二兩月銀已是上限,再上去便是中等小妾的份額了。」


    「我知道呀。」苗倦倦吞下一口包子,粉嫩小臉突然浮現向往之色。「癡心哪,你說有沒有什麽法子可以賄賂一下王大總管,讓他稍稍高抬貴手,悄悄把我的名字登記到中等小妾那一冊去呢?每個月月銀就能多上一倍呢!」


    癡心正想點頭,可一想到王大總管那張油鹽不進的狡猾狐狸臉,不由卡了一下,隨即改口鼓勵道:「小主,您不如爭取在王爺麵前露上臉,得了王爺的寵愛,這樣別說中等小妾了,就是一下子躍升為頭等小妾,配享一個月一百兩的月銀也不是問題啊。」


    說是這樣說,但自服侍自家小主這兩年來,癡心比誰都要清楚這提議及實踐的可能性比教會豬在天上飛還要難。


    唉!


    果不其然,苗倦倦在聽完她的話後,隻是拍了拍她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癡心哪,你主子我雖不成材,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王爺後院美人千千萬,別說以我的容貌隻能排到犄犄角角去,就算哪天王爺喝醉酒走錯路失腳到了我這小院來,咱們也隻有緊閉門窗閉氣裝死的份兒,知道嗎?」


    「為什麽呀?」癡心明明知道自家小主有多不爭氣,還是忍不住脫口問。


    「因為『夫寵誠可貴,溫飽價更高,若為活命論,兩者皆可拋』。」她揮了揮手上吃殘了的包子,一臉沾沾自喜,「嘿,你可別小看這四句話,此乃我娘、我姥姥、我姥姥的娘、我姥姥的姥姥,母家家傳多年來,集無數代小妾後院宅鬥智慧血淚而成的最高保命守則!」


    癡心沉默了大半天,最後終於開口:「小主……其實您就是懶吧?」


    一語中的!


    「欸,別這麽說嘛。」苗倦倦得意的笑容頓時化成了一抹訕然,「做為一個絕不給主家興風作浪、惹是生非的後院儲備小妾,我也是很合格的。」


    「小主啊!您能不能別這麽廢啊!」恨其不爭的癡心幾乎嚎啕。


    瞧瞧人家受寵的妾室過的是什麽好日子?


    除了吃香喝辣、賞賜不斷,連帶身邊的丫鬟走起路來都格外威風,不像她們小紈院,別說賞什麽了,就快連蒼蠅都不飛進來一隻了啊!


    「癡心,先喝杯茶潤潤喉再嚎好不?」苗倦倦好意地親手倒了杯茶遞來。


    癡心看著生作粉妝玉琢、一臉憨笑的主子,刹那間越發悲從中來。


    王大總管,奴婢現在轉工換主子還來不來得及呀?


    漠北占地遼闊,共有八州十三省,其中以盤陽城最為繁華鼎盛,熱鬧不輸京師,而身為漠北之王的狄親王府就建在盤陽城內,亭台樓閣、華築院落無數,統統攏聚在高高的王府朱牆之內。


    其中,「裝」了狄親王玄懷月數百名如花美人的後院就占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是狄親王居住的主宅策天府,另外三分之一是前院的議事堂、猛虎堂、飛狐堂,還有招待外客用的無華堂。


    此時,就在後院某一處王爺最新愛寵的荷見院裏,春風吹微微,新荷初綻,臨水的小築上輕紗掩住了無邊春光。


    「嗯……王爺不要嘛……啊,別在這兒……」美人兒甜膩膩嬌吟。


    「別躲,讓本王好好疼你。」一個渾厚慵懶又邪惡得令人酥麻顫抖的男聲透紗而出。


    「嗯……啊……奴家受不住了……哦……」


    不小心經過的苗倦倦先是腳步一頓,茫然地四下張望了一下,一時間還以為那隱隱約約傳入耳裏的淫聲浪語是自己出現幻聽了。


    「啊……王爺……」


    王、爺?


    不妙,她莫不是撞見大老板白日宣淫的事發現場了吧?


    她心下一驚,趕緊屏住唿吸、抱緊釣竿、踮起腳尖貓著身子就要偷偷溜走,心下不忘暗暗咒罵自己幹啥午覺不睡,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出來釣個鬼魚啊?


    壞人歡愛場子是要給驢踢的,尤其對方還是她的衣食父母、米飯班主,弄得一個不好,因傷致殘還是輕的,要是因此被趕出王府後院米蟲行列,除了往後再沒如斯好吃好睡好賴的富貴窩可混吃混喝一輩子之外,她爹──通州知縣苗八旺──肯定會不惜掐死親女以向王爺賠罪的。


    偏偏天不從人願,又像是怕什麽偏來什麽,在她好不容易躬身貓腰退到了一丈外,眼看就可以鑽過一道花牆奔迴自己的豬窩時,砰地一聲,她好死不死一腦袋撞上了雕花廊柱!


    「嘶──」眼前金星亂冒,她額頭痛到眼淚鼻涕幾乎全飆了出來。


    就在苗倦倦抱著痛極似裂的腦袋低低哀叫的當兒,一個兇狠的嗓音如寒刃般劃破長空──


    「誰?!」


    現下趴地裝死不知來不來得及?


    基於保命本能,苗倦倦顧不得揉痛到爆淚的紅腫額頭,立刻跪了下來,頭垂得低低的伏低做小,「『奴婢』該死!」


    耳邊好似沒聽到腳步聲,可是下一瞬那個低沉渾厚嗓音已在她頭頂響起。


    「意圖窺探本王,哼,你好大的狗膽哪!」


    她吞了口口水,頭伏得更低了,背脊上冷汗狂竄,被那如泰山壓頂般的淩人氣勢和銳利如箭的目光盯得渾身發軟、發冷。「奴婢不敢,奴婢隻是……無意間經過……請王爺明查。」


    玄懷月盯著伏跪在自己腳下微微顫抖的嬌小女子,一頭烏鴉鴉的長發綰了個不起眼的發髻,單薄纖瘦得像是沒幾兩肉的身子穿著簡單的淡綠色春衫,就是後頸那一抹雪白頗有點意思。


    「抬起頭來。」他心念微動,懶懶開口。


    抬?還是不抬?抬了怎樣?不抬又會怎樣?


    不知怎的,她腦子裏亂得盡是一堆有的沒的,最後還是礙於形勢,慢慢抬起頭來,沒想到才一眼,登時大大倒抽了一口氣。


    驚豔啊!


    但見大老板生得一副濃眉銳眼、英挺俊朗的好美貌,身軀更是高大偉岸,自結實的胸膛到修長的雙腿,那鬆鬆掛在寬肩厚胸窄腰上的玄色長袍僅微微攏住,幾乎是半掩半露出那抹古銅色美好春光,以及極其霸氣盡顯的男色迫人而來……


    啊!不行了不行了!苗倦倦及時捏住了發熱的鼻子,堵住險些歡快奔騰而下的兩管鼻血。


    相較之下,玄懷月在看到她抬起頭來的那張脂粉不施、素淨鵝蛋小臉時,微生起的一絲興致瞬間消散無蹤。


    唔,是青菜豆腐款的,沒味兒。


    「下去吧。」他哼了聲,意興闌珊地一揮手。


    這麽走運?


    「謝王爺!」苗倦倦聞言大喜,忙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抓著釣竿,不忘匆匆磕了個頭。「奴婢告退。」


    ……就差沒有歡唿出聲了!


    玄懷月有些愕然地瞪著那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嬌小背影。


    「是以退為進嗎?」他摩挲著下巴,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閃。


    拙劣!


    想他玄懷月縱橫沙場和情場十數年來,什麽樣男人女人、明的暗的伎倆沒見過?故意假意教他撞見,而後故作閃躲地速速離去,莫不是以為這種欲迎還拒的戲碼就能勾得他上心了吧?


    他濃眉微挑,嗤之以鼻,下一刻毫不留戀地轉身重迴方才纏綿熱烈的「床戰」上。眼前嬌啼歡語在耳,軟玉溫香在懷,他又怎會對那根淡而無味的豆苗兒有啥興致?


    憑這點子心計就想算計他,還早著呢!


    心急火燎地溜迴小紈院的苗倦倦,一進門就急急哇啦哇啦嚷道:「癡心,快快快,點香備酒!」


    「怎麽了?怎麽了?」原坐在內間幫主子繡荷包的癡心聞聲而出,手上的針線荷包還未擱下,一頭霧水地睜大了眼。「主子,您、您額頭怎麽了?您鼻子又怎麽了?」


    「別管,我要謝天酬神先!」她滿臉狼狽,卻怎麽也掩不住逃出虎口的喜色洋洋,釣竿隨手一扔,迫不及待親自動手搬起小桌子擱到窗台下。「昨天分配給咱們的青棗兒呢?還有其他零嘴兒呢?快快快,統統拿出來拜。」


    「是,小主。」癡心雖納罕,還是乖乖依言行事去了。


    很快的,窗下小桌上已經擺放了甜酒、青棗、藕泥餅,癡心點燃了香遞到主子手裏,但見主子接過後身姿站得挺直,端正肅穆虔誠地憑香默默祝禱了起來。


    主子嘴裏念念有辭,聲音壓得低低的,可癡心還是隱約聽到了幾句:老天垂憐、狗運亨通、有驚無險、吃睡不愁、一世安生……


    主子這又是哪根筋搭錯處啦?


    好不容易待主子敬拜完畢,無比虔敬地將香插進小香爐裏,癡心再也忍不住了。


    「小主,您剛剛不是去釣魚嗎?」


    「是啊。」苗倦倦雙手合十拜完三拜,迴過頭來,嘴裏含糊地咕噥,「誰知道釣到豬婆龍了。」


    「咱們王府裏還有養豬婆龍?那是啥?」癡心一臉驚駭。


    「哦,南方那兒也有人喊作揚子鱷……咳,我餓了,有什麽吃的?」她清清喉嚨,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喔,有有有。」癡心拿出一碟子百花糕。


    苗倦倦踢脫了鞋襪,一屁股坐進鋪著軟墊的太師椅內,迫不及待拈起一片香噴噴的百花糕就往嘴裏塞,麵露喜色,口齒咿唔不清地道:「百花糕耶……唔,真好吃,哪來的?」


    「王爺給的。」


    「咳咳咳!」她被滿口糕屑噎得一陣噴咳,險些嗆死,瞪大了滾圓震驚的眼兒,「你,咳咳……你說什麽?」


    「小主,您怎麽了?不要緊吧?快喝口茶順順氣。」癡心嚇了一大跳,慌忙斟來茶水喂她喝,一手急急拍撫她後背心。「您別貪急,這百花糕還有,王大總管說王爺新近得了個點心禦廚,做了百花糕給大家嚐嚐,連咱們都分到了一大匣子呢!」


    籲,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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