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

    “皇上,雖菁妃娘娘已往生,但僭越之罪不可不究,若不究,則國之根本必然動搖,人人皆可枉法,終將律不成律。久之,則亂民心國本也。”持著玉圭啟奏的吏部尚書史書傑說道。

    “是啊,皇上,萬大人縱女僭越,其女雖逝,然此罪可誅九族也。”另一個瘦得和竹杆似的李大人也急巴巴地上前表明自己的態度。

    “對的,對的” ,“是這麽說沒錯的”一時間,附合的人多了起來,高坐於龍椅上的陸炎城勾起嘴角冷笑著。自古以來,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卻從不會缺。畢竟內務府總管兼兩江織造的職位雖不算高,卻是一個可以控製皇室用度的肥差啊,沒人希望總是一個人占著那麽個好位子的,人心都是自私的。

    “的確如此”嘈雜的議論中突然插入一把蒼勁的男聲,“此事自當立威,皇室體統豈可容他人挑釁!”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權勢淊天的總輔大臣厲行櫛,隻不過他的臉色相當難看。雖然他名義上隻是總輔大臣,可真正掌握著整個皇朝的動作就是這個已過花甲在官場縱橫三十幾年的政客,陸炎城的帝權早已被他架空,或者應該說從亓孝宗陸修達開始,這個國家的權力中心就轉移到了這位總輔大臣手中。即使是陸炎城繼了位,依舊是無力調動一兵一卒,也無權掌管任何官員的升遷。一切的一切全由這位總輔拿了主意,壓根用不著他這個皇帝。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拿管朱筆批示“準奏”或“不準”。而就連這兩個字也依不得他。

    果然在厲行櫛開口後,原來還沒有表態的官員也齊聲啟奏要求嚴懲萬明宇,因為厲總輔的話無異於聖旨,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

    “既然眾愛卿皆認為當以此事正立國本,那就準奏吧。隻是誅九族未免太過苛厲,這條就罷了吧,看在萬卿家亦曾為國奔勞,就賜他毒酒一杯自裁吧,至於家人手足就罰沒財產以充國庫,死罪就不必了。”

    “是,皇上英明,我主仁義。”底下黑壓壓跪著的人高聲誦唱著。

    “若眾卿無事,就退朝吧,朕有些乏了。”陸炎城似乎是很勞心勞神的樣子,仿佛剛剛那個致人死罪的決定讓他有些不堪重負似的。可唯獨那炯然有神的眸透過冠上的重重垂珠盯著厲行櫛走出朝堂的背影。

    “主子,萬大人被皇上賜死了,唉,其實奴婢想這也不是皇上的意思,應該是總輔出的主意吧。”之兒邊給我梳頭邊說著閑話。

    “你一個小小的侍女,妄論朝政,小心引來殺身之禍。”我站了起來,任由長及腰間的發披散著。而之兒卻是一愣,明白過來剛才自己的失言,傻在了梳妝台邊上。

    我搖頭輕笑,這個丫頭啊,終究還是不夠火候啊。

    “洛貴人,皇上要奴才來請您去瑤池共賞幾尾從琉球進貢來的錦鯉。”門外,傳來清脆的男聲,是皇帝身邊的近臣高遠,雖是宦官卻也是史官。一支妙筆是當真生花,也毫不留情麵,就算權傾天下的厲行櫛也要顧忌他幾分,隻是如此才情之人卻因家道中落又不忍其妹墮入風塵自願淨身入宮。陸炎城愛其才,便命他當了近臣史官。

    “噢,待我家主子梳洗過後立即前去,煩請高大人稍待片刻。”之兒總算迴過神來,拿起琳琳總總的珠花玉簪想將我的頭發盤起。“不用太麻煩了,就梳個簡單的桃尖頂髻吧,免得皇上及高大人久候。”我從匣箱中取出一支鏤空穿枝菊花紋釵順手將長發挽起,這支釵是我母親唯一留給我的東西,因我生於九月故取菊花形態命人製成,原本是要在我及笄之年她親手插於鬢上的,隻是我尚在繈褓時她便已離我而去。披上一件青織金妝花絹的長襦,接過之兒遞來的綠妝花瓔珞帔帛,繞過肩將兩端垂在臂旁,我便邁出寢殿。

    大概是沒想到我會不以宮裝去見帝王,高遠看著我明顯怔了一下,隨即低下頭說道:“洛貴人,這裝束未免對君王不敬。”

    “無妨,就這樣吧,若是讓皇上等久了,怕是更不敬了。高大人,我們走吧。”

    我徑自向殿外走去,頭也沒迴,片刻後就聽到了意料之中的小跑腳步聲,高遠正急急趕來地跟上我。

    “高大人,不知你的筆下寫不寫如我這般後宮女子,真想知道文采斐然的高大人會用怎樣的文字來描寫我啊。”在通往瑤池的宮道上我無心地說著玩笑話,壓根沒有查覺身後的高遠臉上的微妙變化。

    而保持著一丈距離的高遠卻像是心事被人探知般地臉色急變,忽白忽紅。是的,他會寫下這個女子,但卻不是為了曆史隻是為了他自己,這個或妖嬈如芍藥,或清幽如曇花,甚至孤傲如冷梅的女子讓他琢磨不透怎樣的她才是真的性情,真的她。也教他明白了什麽是相思的滋味。雖然他是宦官又隻是一貧如洗的史官,無法奢求愛她,但隻要能看到她的笑,聽到她的聲音,他願意就這麽遠遠地守著她。

    瑤池是前幾朝的皇帝為排解寵妃思鄉之苦而命人開鑿的人工湖,自然是風平浪靜,水清如鏡。不過陸炎城絕不會是為了邀我賞魚而派人把我喚至此處。

    正想著他到底是有什麽安排,就聽見陸炎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朕與洛貴人想到遠處走走。”“是,皇上。“宮人們雖然如此應著,但仍有數人在不遠處候著,不由心裏一驚,厲行櫛果然老道,連皇帝的貼身侍臣都會如此聽命於他。

    陸炎城倒也不管幾步之後就有人跟著,隻管拉著我的手,相偕沿著修築於水岸邊的曲橋來到位於瑤池中心的無雨亭中,這亭四麵環水,隻有一道曲橋連著岸邊。倒真是個說話的好地方,亭外曲橋上就候著那些人,他卻把我抱在懷中,似懷抱嬰孩一般。遠處看來,如此姿態親密曖昧無比。我枕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漸漸地竟有種自己的脈動也與之同步的錯覺,覺得似要溶為一體的和諧。抬眼看他,雖近在咫尺,卻不真切反倒模糊起來。良久,他才打破沉默。

    “這次雖然撥了厲老鬼安在宮內的最大的內樁,但到底還是不能動他幾分,他無非是少了一隻小鬼而已。他的根基實在太深。”他略有惜意的話語還帶著幾分保留。我猜他一定還有其他的事要說,不然以他的性子何必挑在這麽個地方。

    “厲行櫛現在必定是在家裏咬牙切齒地恨那個萬明宇,恨他教出個好女兒來,這一步借刀殺人我們走得並不明顯,民眾到現在還是很同情聖上您失去一個愛妃呢。”我看著亭外的遴遴湖水,半是謔笑地說著。

    “真是看不出,皇上演戲的本事絲毫不輸當今名角呢。隻是這內務總管的官位總不能空著,不知厲行櫛這次又會讓什麽來頂這個空缺,這麽一個能控製皇室的好位置啊。”

    “這次輪不到這隻老狐狸作主了,朕早已想好了人選,一個再適當不過的人和一個再正統不過的理由,而且擔保不會有第二人和他來爭。”他的口吻是那樣自信與堅定。

    “高遠知道嗎?”我略一思考就想到了他心中所想的人選。

    “他不會拒絕的,因為他欠朕一份情,是還的時候了。至於你,也是出宮的時候了。”他沉靜地說著讓我沒辦法接收的訊息。

    出宮?為什麽要出宮?我自詡靈光的腦袋無法反應我聽到的事實。怔怔地盯著他看。

    “萬樺菁僭越已經自食其果,你亦逾規,當時亦有不少人看到你宮裏的軟墊,畢竟以你的品級,這軟墊的顏色已經是越規了。當然死罪雖可免,活罪難逃。朕雖寵你,但卻不能縱你。限你三日後離京,外放寧塞城。”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我應該明白的語言,可是思維斷線的我卻不能將這些字連接起來。腦海中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要我離開,離開這個將我撫養成人的男人,離開我深愛著的他。

    可是,不對啊,這不是計劃中的事,計劃應該隻是借我的言將菁妃定罪,以菁妃的罪推動萬明宇的下台。我看著這個自我有記憶起便認識的男人,三十四年的年歲正是一個男人最成熟的時候,而這雙不再曾經溫文的眼神是從什麽時候消逝的,記不得了。原來隻是自己看不明白罷了,一切都變了,計劃早已同原先定的大相徑庭。原本壓根不需要有人死去的計劃如今早已布滿血腥,又或許隻是我一廂情願地以為不需見血。漸漸地平複心情,思緒又開始運作。

    “這是你的另一個謀略嗎?”我咬著唇不甘地問他。

    “不愧是我陸炎城調教出的人。不過不是另一個,而是下一步。”他略顯得意地道,卻在視線交匯時看到我眼中的晶瑩。他別過頭去,看著平靜的湖麵。

    “櫻兒,知道我為什麽隻封你為貴人,而且從未真正地碰過你嗎?”他問我。

    “以前懵懂,如今心如明鏡。”我絞著帔帛的穗子,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十個字。視線卻見也看不到我那個深愛的人。

    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迴的寢殿,也不知道他後來又說了些什麽話,隻知道,三天後這座皇宮不會再有洛貴人。而我的情愛原來在他的眼裏也隻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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