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裏。


    寧無缺又在喝酒,老毛病,一個人叫上一桌子菜,每道萊他都吃,但淺嚐即止,合口味的便多夾幾筷子,說他是浪費也好,擺闊也好,反正他就喜歡這調調,否則就有虧“少爺”二字的稱號了。


    當然,這會引起不知道他的為人者的側目,但他是我行我素,一點也不在乎旁人的反應,“少爺”我自為之。


    一個粗豪的閩西大漢來到桌前。


    “砰!”大漢拍了下桌子,杯盤都騰了起來。


    “你這是做什麽?”寧無缺並不生氣,反而笑著問。


    “擺臭場麵也不是這等擺法,你不嫌這是糟蹋浪費麽?你家金山銀山花不完?”大漢橫眉豎目。


    所有目光全投射過來。


    “你看不順眼?”


    “不錯,大爺我看不順眼。”


    “你看不順眼可以不看,又沒人請你看。”


    “嘿!老爺我今天要教訓一下你這紈挎子。”


    “有意思,怎麽個教訓法?”


    大漢抬手就要掀桌子,酒客們全伸長了脖子看這熱鬧,寧無缺兩隻手肘擱在桌上,依然麵帶微笑。桌子腳像是長了根,大漢掙得麵紅耳赤,額暴青筋,頸了變成了牛脖子,桌子竟然不動分毫。


    “坐下來喝兩杯如何?”寧無缺恍若沒事人兒。


    “去你的!”大漢惱羞成怒,放開手,舉掌掃向桌麵。


    寧無缺彈了下指頭,這動作沒人注意到,那大漢揚起的手掌停在半空,掃不下也收不迴去,汗珠子從額頭大粒地冒了出來。


    “火氣別這麽大,那會吃虧的。”寧無缺和顏悅色地說。“我沒有花不完用不盡的銀子,也不是擺場麵,更不是紈挎子,生來的脾氣不喜歡攢錢,你沒聽說過財去人安樂這句話?有錢放在口袋裏不花會生病。”這是哪一門子的歪理隻有他自己知道。人各有性,尤其是佯狂的人,其行徑總是與眾不同的。


    這時,一個高挑的半百老者快步來到桌前。


    “尊駕你是大名鼎鼎的寧無缺?”


    “談不上鼎鼎大名,一個江湖小卒子罷了。”


    “失敬。”老者拱手。“劣徒生來魯莽多有冒犯,請寧大俠海涵,老夫這廂賠禮。”說完又一次抱拳。


    “不當事、不當事,你這徒弟憨直得可愛。”說著又彈了下指頭,然後收手坐正。


    大漢穴道已解,一副尷尬狼狽相。


    “還不快向寧大俠賠禮。”老者疾言厲色。


    大漢十分不情願地抱抱拳。


    “不必了,我一向不作興這個。”寧無缺擺擺手。


    “胡阿蠻,你的蠻子脾氣再不改遲早會吃大虧,你這樣會誤大事知道麽?我們巴巴地從嶽陽趕來為的是什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探出‘金劍’葉韋康的行蹤,你一鬧如果被對方發覺豈不是功虧一簣?”


    “是,師父!”


    “迴桌去!”老者再朝寧無缺帶歉地點點頭才與大漢迴到自己桌上。


    寧無缺可心動了,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線索,決定跟蹤這兩師徒,心裏一高興連喝了三大杯。


    不久,師徒倆會帳離去。


    寧無缺也跟著出店。


    梅園。


    花時早過,現在是綠樹成蔭葉滿枝。


    園子的中央有幢磚瓦平房,一條路由平房直通園門,圍牆不高,所以在園門位置向內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幢被翠綠擁抱的平房。寧無缺站在園門外,他是跟蹤那一雙師徒來的,師徒倆已經窬牆淌進園中。


    許久不見動靜,寧無缺不由狐疑起來,師徒倆不可能這麽久不采取行動,而葉韋康也不可能如此疏於戒備。從跟來時觀察,那半百老者的身手是不俗,但絕不會高於葉韋康,而那大漢隻是個空有蠻力的渾小子,憑師徒倆要對付狡詐如狐的葉韋康根本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兩人另外有什麽仗恃的絕活。


    盞茶時間已過,園裏岑寂如故。


    寧無缺可不耐煩了,他繞到側方窬牆而入,藉著梅樹的掩護,神不知鬼不覺地迫近那幢平房,房裏靜悄悄仿佛是間空屋,兩師徒也不見影子。


    這裏真是葉韋康藏身之處麽?


    又靜待了片刻,他索性現身,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房子是一明兩暗,兩端各突出一間掛角,一間堆放農具什物,另一間是灶房,門都沒關,所以一眼便可看清。堂屋門半掩,隱約可看出布置得還不俗。


    “有人麽?”寧無缺發了話。


    沒有反應。


    寧無缺心頭疑雲又起,略作思索,他進入堂屋,沒人,兩邊房門垂著布簾,看不見裏麵是什麽情況,但判斷是臥房絕對沒有錯。葉韋康已經遁走了?那兩師徒呢?既然已經登堂入室,當然得看個究竟。


    於是,他用藤條挑開下首房門的布簾,有涼榻桌椅書架,桌上還有筆硯,是普通書房的布置,沒有人。他轉到上首門,挑簾,是臥房沒錯。當目光掃到床上,頓時兩眼發直,心頭卜卜亂跳,全身也發了麻。床上平躺著一個膚白如玉,體態玲瓏的女子,片絲不掛,妙相畢陳,雙眸緊閉。似乎是睡熟了。


    怔了片刻,才警覺地放下布簾,一顆心仍在狂跳。


    這太離奇了,雖然時近黃昏,但還屬於白天,一個女人家不可能這樣睡的,分明說是葉韋康的窩藏處,怎會……


    突然,他腦海裏映出孟家別業地下室中璧無瑕裸裎在床的那一幕,無疑這又是葉韋康的傑作,可是這女子是誰?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那兩師徒人又在哪裏?如果說追葉韋康而去應該發出聲音才對,自己卻一無所聞?


    一連串的問題。


    他的確沒勇氣再掀門簾。


    “有人麽?”他把嗓門放得很大。


    一咬牙,他硬著頭皮進入房中。房裏的光線已經很暗,但床上瑩白的胴體在朦朧中更顯得懾人心神。


    他鎮定了一下,走近些,現在他想不看也不行。上次璧無瑕的事有錦書在身邊可以處理,而現在是他一個大男人,這可相當地棘手。愣了一會,他那佯狂不在乎的本性抬頭了,人嘛,不是男人便是女人,管他。


    “喂!姑娘,你可以起來了,這樣會著涼。”


    床上人寂然不動。


    於是,他伸手一探,忙又縮迴來,床上人冰涼,他的心也冰涼,床上人已是一具女屍,早已斷了氣。


    他怔住,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刻,外麵傳來人聲和腳步聲。


    “就是此地沒錯,包圍屋子。”


    “是!”不少人的應聲。


    寧無缺心中一動,趕緊出房。


    堂屋門外兀立著一個目閃寒光的老者,旁邊隨著一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勁裝佩劍,看來是個好手。


    寧無缺站到堂屋門邊,與一老一少正麵相對。


    “你就是寧無缺?”老者開口,語氣極不友善。


    “我就是。”


    “我家小姐人呢?”


    寧無缺心中一動,立即想到房裏床上的少女裸屍。


    “你家小姐,誰?”


    “襄陽‘百裏侯’的千金杜芸香。”


    “我不認識什麽杜芸香,不過裏邊上房裏有一個女的,你們自己去看是不是。”寧無缺表麵淡然,但內心卻不免嘀咕,“百裏侯”杜仲是荊襄一霸,跺跺腳可使風雲變色的人物,聽說他有個寶貝女兒是朵浪香花,專在外招蜂引蝶,見了英俊的年輕男人從不放過,聲名狼藉,那房裏的女屍會是她麽?葉韋康是小白臉,這可能性很大。


    老者偏頭道:“小李,你進去看看。”


    年輕武土從寧無缺身邊擦過,步向上房。


    寧無缺望著老者道:“你是誰?”


    老者冷森森地道:“杜府總管夏十寒。”


    寧無缺微哂道:“‘鐵心冷血’夏十寒?”


    老者臉皮子抽動了數下道:“你還算有見識。”


    “啊!”驚叫聲中,叫小李的年輕武士從房門跌撞而出。“總管,大小姐她……已經被奸殺。”


    “什麽,被奸殺?”夏十寒栗叫。


    “是的,這小子膽大包天。”小李激越萬狀,人已到了寧無缺身旁,劍已亮在手中。


    夏十寒的目光已變成了兩把冰刀,直刺在寧無缺的臉上,老臉連連抽動,花白的胡須箕張逆立如刺蝟,那形狀說多可怕有多可怕,從牙齒縫裏迸出聲音道:“小子,你應該死一百次,然後再把你挫骨揚灰。”


    寧無缺猛省這是安排好的陷阱,借刀殺人之計,酒店裏那兩師徒是誘敵之餌,倚劍說對了,對方拿錦書作為威脅迫自己離開放棄管這璧無瑕的公案,在不被理會之下玩了這一手毒著,葉韋康的確夠陰險。


    “老小子,你聽著,我來此是為了追緝‘金劍’葉韋康,人剛到便發現房裏的女屍,根本還不明白……”


    “住口!”夏十寒冷喝一聲。聲音冷得教人皮膚起栗。“鐵證如山,休想狡賴,杜大小姐是我家主人的掌上明珠,你現在該明白後果是什麽。”


    “我再說一遍,我是不小心掉入陷阱。”


    “嘿!姓寧的,多一個字都不必說,準備付代價。”


    “颯”小李的劍已刺向寧無缺的背心。劍出人杳,寧無缺已移位到對角方向,他又一劍劃出,果然是好手,劍如疾電驚鴻,辛辣淩厲無比,氣勢之足以令人窒息,換了一般高手,根本沒有轉念的餘地。


    寧無缺又換了一個位置。


    “這兩招禮讓,表示我寧無缺問心無愧。”


    “你在放屁!”小李劍又出手,是一式“長虹貫日”,直刺心窩要害,所不同於流俗的是加了五個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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