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君墨忽然欠身坐起,秀目中放射出喜悅而熱情的光芒,嫣然笑道:“難道你忘了,那次咱們一起去呂家堡,在客店中商議暗語記號,你的字跡,我已深印腦中,一輩子也忘不了。剛才一見那字條,便知必是你假冒三聖島名字寫的。”


    寧無缺沉聲打斷她的話,道:“那麽,你現在究欲如何?”


    蘇君墨問道:“你是指東海之行和半部逆天秘錄的事?”


    寧無缺哼道:“你何必明知故問!”


    蘇君墨臉上笑容漸漸消失,黛眉輕皺,歎道;“寧無缺,這件事乃是我母親的意思,你知道,我是無法違拂她老人家的……”


    寧無缺冷笑道:“你是堂堂一殿之主,竟說出這種話來。”


    蘇君墨幽怨地道:“真的,我娘自從失意中原,遠走苗疆,忍辱多年,為的就是要在中原揚眉吐氣,她老人家性情固執,說出來的話,是不由人駁迴的。”


    她偷偷瞄了寧無缺一眼,又道:“譬如說,這一次洞庭之會,使百忍師太慘死,我曾經力勸無效,終於……唉!我知道你一定恨透了我,也許還等著機會向我報複呢!”


    寧無缺怒哼道:“血債血償,自然放你們不過,但我現在要問你的,隻是三聖島的事,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盡我之力,不惜血濺天王觀,也不容許你們踏上三聖島……”


    蘇君墨道:“你跟三聖島是何關係?聽說你在嶽陽已經自廢武功,怎的又恢複了從前功力?我真替你高興。”


    寧無缺退了一步,仰麵道:“這就是我不能讓你們踏上三聖島的原因,三聖待我恩同再造,你如一定要前住,除非先把我殺了。”


    蘇君墨垂下頭道:“從前你把我錯當你的表妹,那時候我要殺你,隻不過舉手之勞。老實說,幾次三番我都想下手,又總被自己強行壓製了下去,我如要殺你,何必等到現在。”


    寧無缺冷笑道:“但如今你我勢同水火,你不殺我,我遲早也會殺了你的。”


    蘇君墨目蘊淚光,淺笑說道:“生死之事,我並不放在心上,咱們好久不見麵,為什麽總說這些話呢?這樣吧,你如願意跟我一同到三聖島去一趟,我可以下令不許損傷島上一草一木,取了逆天秘錄,立即折返……”


    寧無缺嘿嘿冷笑道:“想得未免太天真了,你以為我沒有辦法防止你們嗎?”


    蘇君墨正色搖頭道:“老實說,東海之行,如箭在弦,無論如何也不能中止,船隻已經準備妥當,午刻一到,便要動身了。”


    寧無缺揚眉道:“假如午刻以前,葉氏雙煞突然發現殿主失了蹤,他們大約不會自願出發了吧?”


    蘇君墨眸子一亮,道:“你的意思,是要現在將我劫持而去?”


    寧無缺攸忽欺近一大步,錯掌沉聲道;“你以為我辦不到嗎?”


    蘇君墨注視他一陣,忽而嫣然笑了起來,竟出人意外點點頭,道:“唔!”這倒是個主意,但是現在天色已亮,天王觀中高手如雲,你自信能出得去嗎?”


    寧無缺傲然道:“區區葉氏雙煞,井不在我眼中。”


    蘇君墨又道;“但你可不能小視了霍元笳,他的武功不在你之下!”


    寧無缺嘿地一哼,道:“連他父親亦不過手下敗將,何況是他!”


    蘇君墨又道:“但我們洗心殿以毒著名,你不怕咱們用毒?”


    寧無缺怒目叱道;“君山之上,一瓶七散屍鳩毒,你們毒死了我麽?”


    蘇君墨聳聳肩頭,道:“這麽說來,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今天我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但是,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卻是個殘腿的女人,大白天,你準備怎樣帶我離開這座天王觀呢?”


    是啊!光天化日,男女有別,怎能劫持她離開?這卻把寧無缺難住了。


    怎麽辦?


    這時天色早已大亮,天王觀中,眾目睽睽,就算蘇君墨不反抗,寧無缺竟想不出一個妙策,將她帶走。


    他思之再三,忽然心中一動,道:“你不要以為男女有別,我就沒有辦法將你帶走,哼!我可以用一條氈被,把你一裹,然後挾腋而出……”


    蘇君墨毫不畏怯,反而掩口笑道:“大白天裏,你一個昂藏男子漢,侵入女子私室,用氈被脅裹一個女人而去,要是傳揚出去,隻怕你有口難辨,天下人永遠也會疑心你用心不正。”


    寧無缺臉上一紅,想了一想,又道:“難道我不能先製住你的穴道,再擒一個侍婢,耍她抱著你跟我一起走,她怎敢反抗!”


    蘇君墨越發哂笑起來,道:“你不妨試試看,我的侍女個個忠耿,隻怕這辦法也未必行得通。”


    她好像胸有成竹,一麵笑著,一麵舉掌輕拍兩聲,叫道:“小琴,進來!”


    隨著唿聲,一個紫衣女婢應聲掀簾而人。


    寧無缺反倒一怔,錯掌叱道:“你要幹什麽?”


    蘇君墨嬌笑道:“咦?你不是準備擒一個侍婢麽?小琴是我貼身婢女,索性我替你叫進來,省得你多費手腳。”


    小琴迷惘地望著寧無缺,又望望蘇君墨,似乎弄不懂他們在玩什麽玄虛,雙眸中霎霎不停,卻又不便開口。


    寧無缺尋思無計,一顆頭漸漸低垂下來,他固然知道田秀士一身功力不在自己之下,但若彼此以武相拚,他或許不致服輸,一旦涉及心智機謀,和蘇君墨相較,他就顯得不是對手了。


    他偷偷望了小琴一眼,隻覺這女孩子形態模樣,都跟雪竹有幾分相似,隻是,看她那純厚忠心的眼神,當不會和雪竹一樣,反助自已的了。


    沉吟半晌,寧無缺恨恨地一頓腳,道:“就算我沒有辦法生擒你離去,至少,我還能夠拚了一命,將你殺死或者打傷,無論如何,午刻以前,不讓你登上海船。”


    蘇君墨冷冷地笑道;“當真動起手來,以你武功,能勝得了葉氏兄弟、霍元笳、霍倩和杜絕這批人的聯手合擊嗎?這些人中任何一個,都不是庸手,相信你會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寧無缺別無他法,最後一橫心,正準備取出‘逆天秘錄’,讓她死了貪婪之心,不料主意才定,房門外突然響起一陣畢剝聲。


    他心頭一驚,雙掌交錯,飄身掠退到牆壁角下,小琴欲往應門,卻被蘇君墨以目示意止住。


    蘇君墨親自問道:“是誰?”


    門外應聲的,竟是葉策雄,隻聽他隔門道:“時刻已經不早,請殿主準備起駕登舟出發。”


    蘇君墨目視寧無缺,默然片刻,突然咬咬櫻唇,揚聲道:“請左護法傳令,海口弟子一律撤迴船幫解除租約,徒眾一律集中本觀,待命返迴洞庭總壇……”


    這話一出,寧無缺幾乎和門外葉策雄同時驚唿出聲,甚至侍女小琴,也滿麵驚詫之色。


    葉策雄起初不信自己的耳朵,兀自問道:“殿主之意,東海之行,作罷了?”


    蘇君墨猶豫地答道;“不錯,這是我的意思,左護法不必疑詫,我自有我的道理。”


    葉策雄“啊”一聲,不再言語,腳步聲急疾奔離而去。


    蘇君墨徐徐轉過臉來,對寧無缺嫣然一笑,道:“這樣你總滿意了吧?”


    寧無缺怔了一下,冷笑道:“你別想當麵哄騙我離開,等一會再密令登船出發……”


    蘇君墨笑道:“瞧你看起來正人君子,怎的心眼竟會這樣多,你要是不相信,明日午夜,可在臨安附近玲瓏山麓相候,看看我是不是反複奸詐的人。”


    語聲一頓,明眸數轉,又輕歎一聲,道:“葉策雄此去,必然使眾人群起驚疑,不出多久,葉軍鶴一定會再來當麵問我原因,你在這裏諸多不便,還是快些離開的好。”


    寧無缺沉吟一下;道:“也好,但是我不妨再警告你一次,假如你存心詐騙我,下次相見時,便是你我強存弱死的時候!”


    說罷,返身拍開窗戶,雙足輕點,孤身而出。


    蘇君墨沒有迴答,隻是望著寧無缺離去的身影,緩緩吐出一口幽怨而深沉的歎息。


    寧無缺旋身退出天王觀,臨去的刹那,偶一迴顧,果見葉軍鶴正急匆匆穿過迴廊,向蘇君墨所居雲屋如飛奔去。


    迴到海寧城中,寧無缺仍然想不透何以蘇君墨竟會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心地坦蕩,全未想到蘇君墨在他離去的刹那,目光中包含了多少傾慕和幽怨之情,包含了多少少女獨有的異樣心聲。


    他獨自尋了一家酒樓,臨窗淺酌,默默思忖著,最後,決定且到海邊探問一下船幫消息,不難辨出真假。


    事情果然出乎他意料之外,當他抵達子門時,許多海船正趕著潮汛,爭纜出海,船上,並無一個洗心殿門下。


    他飄然再到陳老大那間茅屋,打聽之下,才知道蘇君墨並非假話,洗心殿弟子已全部撤走,與船幫所訂包租船隻的租約,也宣告作廢了。


    寧無缺又是驚疑,又是欣喜,但他仍然防備蘇君墨會暗起變化,於是,假作觀潮,在海寧江茶寮中,守候到黃昏時分,直到證實洗心殿果然未再出現,這才返迴海寧城中投宿安睡。


    這一夜,他睡得十分香甜。


    短短一日之內,他不但阻止了西槿山莊和洗心殿覬覦三聖島,而且,更輕而易舉得到了‘逆天秘錄’上冊抄本,三聖島囑托的兩件事……尋找秘錄和援救藍如冰,他已經完成了一半了。


    不過,順利之中,也有隱憂:


    第一,霍元笳雖然發現,卻不見藍如冰下落。


    第二,與西槿山莊龐豪所訂三日之約,勢非履踐不可。龐豪說:事關你父親一段往事,往事是什麽?他決心要弄個清楚,但,這樣一來,他隻好先將追查藍如冰安危下落之謎暫行從緩了。


    第二天一早,寧無缺趁天色初明,便起身趕往天王觀查看,觀中除了殘桌亂椅,洗心殿果已人去屋空。


    他掉轉身子,立即循路西進,黃昏之際,一口氣趕抵臨安縣,四處打聽,卻未聞有洗心殿人馬經過。


    寧無缺疑心又起,忖道:該不會是蘇君墨那賤人施展調虎離山詭計,表麵下令撤離天王觀,暗中另由他處雇舟出發,卻騙自已到玲瓏山見麵,這一來,我豈不上了她的大當?


    心念及此,大感恐慌,匆匆在城中用些食物,便想折返,細忖又覺不妥,假如蘇君墨當真施用奸計,他業已上當遠離,縱然趕迴海邊,隻怕也無法再追上了。現在天色已暗,索性且到玲瓏山麓試試,午夜不見她如約來到,隻好連夜東行,雇船直駛三聖島應援。


    打定主意,當下匆匆結束攜了長劍趁夜出城。


    玲瓏山就在臨安城北,本是天目山餘脈,寧無缺抵達山麓時,不過酉刻才盡,遠看山腳一片疏林之前,正有一個人負手而立,身上懦衫飄拂,卓然如玉樹臨風。


    寧無缺才到近處,那人已聞聲轉過身來,含笑拱手道:“來的可是寧少俠嗎?”


    寧無缺掃目一瞥,隻見那人約莫有三十餘歲,濃眉厚唇,麵頰上更有一條斜斜的刀疤痕印,這麵容跟那一身飄灑的儒衫,顯得極為不配。


    他心裏犯疑,也遙遙拱手還禮道:“小可正是寧無缺,兄台何以相識?”


    那人嘿嘿笑道:“在下何曾識祖寧少俠,隻因奉殿主令諭,特來此地恭候俠駕,已有許久了。”


    寧無缺駭然一震,不自覺欺進一步,沉聲道:“原來兄台竟是洗心殿門下,蘇君墨何以不親自前來?”


    那人冷笑道:“殿主當時情非得已,與少俠訂下今夜之約,但此時早已乘舟出海,無法分身前來應約,故令在下專程相侯……”


    他話尚未完,寧無缺已神色大變,攸忽搶前一步,厲聲喝道:“你說什麽?蘇君墨已經登舟出海了?”


    那人點點頭道:“不錯,殿主親率本殿高手,遠赴三聖島,奪取奇書‘逆天秘錄’,此時大約已決抵達島上了。”


    寧無缺聽了這話,腦中“轟’然雷鳴,跌足道:“賤人,當真中了她聲東擊西的詭計了!”


    說著,拂袖擰身,身形已淩空技起,向東馳去。


    但,他才奔出未及十丈,那儒衫漢子卻又冷聲叫道:“殿主尚有書信致送少俠,難道少俠也不看了嗎?”


    寧無缺聞言頓住身形,忿忿道:“什麽書信?趕快拿來。”


    那人從懷中取出一封密封書柬,遙遙一擲,那書柬‘唰’地破空飛起,直向寧無缺胸前射到。


    寧無缺翻腕一把抄住,隻覺薄薄一封書柬,竟然力道十分渾厚,不禁略帶驚詫地掃了那儒衫漢子一眼,低頭展視書柬。


    隻見信封上寫著“麵陳寧少俠親鑒”字跡娟秀有力,顯然出自蘇君墨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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