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忍師太嘴角含著冷笑,端起酒杯道;“別說是一杯酒,便是一杯毒酒,老婆子要是不敢喝下去,就不必到洗心殿來丟人現眼了,但老婆子在喝酒之前,卻有幾句話要說。”


    她語聲略為一頓,眼中刹時閃射出森森殺氣,橫掃棚下一眼,接著道:“洗心殿茶毒武林,惡跡昭彰,必遭覆滅,各位助紂為虐,危亡隻在早晚之間,卻不知大禍陷身,所為僅隻花月娘一念之私,將寶貴生命,為了一個無恥**而浪費,老婆子深為諸位不值,但諸位身心受製,身不由己,老婆子也略懂梗概,這杯酒與其向老婆子祝禱,不如由老婆子轉祝諸位早脫苦海,迴頭是岸,浩劫無邊,須得及時醒悟才好。”


    說罷,舉起酒杯,一仰頸脖,喝得涓滴不剩,酒液入腹,立即提聚一口真氣,將整個酒液,凝聚在左臂“孔最”穴以下。


    棚下眾人擎著酒杯,一個個呆若木雞,都不知如何是好。


    蘇君墨忽然憤憤地道:“江湖中人受恩不忘,睚眥必報,原就算不得什麽,我娘如此謙忍容讓,奉為上賓,你憑什麽這樣咄咄逼人,任意折辱?你真以為洗心殿無人嗎……”


    這時尚未說完,花月娘已搶著沉聲喝道:“君兒,怎能對姑姑如此無禮。”


    隨即高舉酒杯,大聲道:“大家幹了這杯酒,先謝師太盛意,老身還有話說。”


    棚下眾人哄然迴應,一齊飲幹了酒,紛紛落座。


    等到大家都安靜下來,花月娘才冷笑著道:“師太雖然言出不遜,屢次辱及本教,但大家不必衝動,因為老身現在要當眾宣告一件事……”


    說到這裏,故意停了一下,轉麵仰天,得意的一字一句說道;“從現在開始,少寧山茹恨庵主百忍師太,要投靠洗心殿了。”


    洗心殿門下,除了終南、峨嵋掌門人本然如故,其餘的一齊振臂歡唿起來,聲震全島,顯得無比興奮。


    這變化,連蘇君墨也同樣感到十分意外,不覺詫異地扭頭望去,隻見百忍師太端坐不動,一隻左手,卻緊緊按在那隻空酒杯上。


    她心中猛然一動,感覺這神情並不像迷失了本性的樣子,口雖未言,暗中卻提氣蓄勢,靜待變化。


    果然,歡唿聲漸漸沉寂之後,百忍師太雙目一睜,怒聲地道:“花月娘,你不嫌這句話說得過早了些嗎?”


    花月娘笑道:“老嫂子行事,若無十成把握,向來不會貿然出口。”


    百忍師太左手突然一收,厲叱道:“區區毒酒,便能計算到老婆子?姓花的,你看看這是什麽?”


    原來她方才掌心緊按杯口,竟是將所飲酒液,全部從手心逼出,杯中滿滿一杯酒,一滴也不少。


    這一手駭人聽聞的功夫,隻看得眾人個個咋舌,蘇君墨臉上也微微變色,心忖:難怪她言行如此狂傲,果然是苦修精煉,有所仗恃的……


    思念之間,花月娘卻縱聲大笑起來,問道:“賢妹以為這酒有毒?”


    百忍師太冷笑道:“若非酒中有毒你怎敢如此狂言!”


    花月娘搖頭道:“錯了,愚嫂雖笨,卻素知賢妹內力精湛,倘若在酒中下毒,怎是待客之道?但愚嫂求助賢妹之心,遠非今日才起,所以此次離開苗疆,便特地為賢妹帶來幾盆‘花繭。’”


    花繭?


    百忍師太霍然一驚,慌忙吸一口氣,運行於周身三百六十六處大穴……


    花月娘接口又道:“賢妹不必費神查驗,那苗疆花繭,乃萬繭中異種,其味清香,毒素卻全在花粉之上,觸衣即透,十分難解,沒有發作之前,是很難運氣查驗出來的。”


    這時,百忍師太真氣已迅速運行一周天,竟發覺毫無異狀,當下放了一半心,冷冷嗤道:“老虔婆,你別想憑幾句空言,便能嚇得住人。”


    花月娘緩緩笑道:“老嫂子行事向來謹慎,決不危言聳聽,假如賢妹知道那‘花繭’的特性,你就相信嫂子沒有騙你了。”


    百忍師太道:“那你就說出來聽聽。”


    花月娘輕輕咳嗽一聲,朗聲道:“花繭原本不產苗疆,乃西漢大越國異種繭王,與‘七彩寶衣’及‘毒劍十七式’共稱‘大越三寶’,昔年千毒叟蘇傑途經西漢,費盡心機,才弄迴來兩株花種,‘花繭’之異於他繭,是它必須在下繭之先,用‘冰蠶粉’為引,下繭之後又須以溫酒為發散之劑,才能使繭毒培於體內,賢妹,僥幸得很,這兩件藥引,都由老嫂子奉送給賢妹服用了……”


    百忍師太突然按劍而起,冷笑道:“不錯,我曾經中你這賤人的’冰繭蠶粉’,方才又飲用過溫酒,但你卻沒有機會再施花繭,又有何用……”


    花月娘揚聲道:“賢妹何其健忘,洗心殿花徑迎賓,鮮花鋪地。豈是無緣無故而設的?”


    百忍師太臉色大變,順手一揚,長劍已撤出鞘來,厲笑道:“好!好!但是毒發之前,我一樣能將你們洗心殿徒劍劍誅絕,這一點你卻沒有料想到吧?”


    話聲一落,長劍斜刺裏震臂而出,劍尖挾著疾然破空之聲,直取花月娘咽喉。


    百忍師太功力何等深厚,這一劍出手,迅快絕倫,劍風入耳,鋒尖已到了花月浪麵前,別說花月娘武功已失,就算她仍像二十年前同樣身手,也確難逃這驚虹一劍。


    千鈞一發之際,蘇君墨擰身而起,大喝道:“休想傷我母親!”


    一條軟帶突然斜飛過來,帶頭激撞在劍身上,“叮”然一聲,火星四射。


    百忍師太怒叱一聲,長劍淩空一絞,直將蘇君墨摔出一丈以外,但隻一瞬之際,四名彩衣侍婢已擁著花月娘飄退開去。


    百忍師太殺機陡起,劍影縱橫,匹練飛旋,桌椅盆盞盡摔成粉碎,站得較近的幾名侍女,一連發出幾聲怪叫,已經傷在劍下。


    席上頓時大亂,葉兄弟一左一右飛撲過來,厲吼道:“撤席!堂主以上依令行事,咱們領教領教劍聖秦葵的失傳絕學。”


    洗心殿眾拱手答應,立刻排成一列,由葉兄弟為首,每人輪番出手,緊緊纏住百忍師太。


    這番舉動,顯然事先有安排,葉氏兄弟和峨嵋、終南兩派掌門人,每次出手,隻三數招便退,其餘堂主以上及各派高手,或一招,或二招不等,莫不一觸即退,另一人立即補充上來,展開一場慘烈的車輪大戰。


    百忍師太豪氣衝天,何曾把這些人放在心上,隻見她屹立如山,運劍如風,任它人潮洶湧,竟然毫無畏怯,劍砍掌劈,頃刻之間,又連傷了十餘人。


    葉氏兄弟不禁心驚,但卻依然輪番出手,同時每一次交手,莫不盡出全力,硬拚硬接,好在人數眾多,真力一泄,便隨即退避調息,那意思竟是要故意激使百忍師太耗盡內力,然後才從容擺布。


    彩棚之下,喊聲震耳,洗心殿的車輪陣法,布成一道將近百人的圓圈,一個接著一個,你進我退,周而複始。


    百忍師太臉上遍布寒森森的煞氣,長劍運處,決不容情,不過頓飯之久,身邊已躺了一地死屍,僧衣之上,滿有鮮血。


    人潮漸漸減少了,車輪也漸漸縮小,前後才半個時辰,洗心殿門下和各派迷失本性的高手,橫屍地上的,少說也有五六十人之多。


    花月娘一直和蘇君墨並肩站在十丈外觀戰,眉頭緊緊皺在一起,一麵默默在心中計算時間,神情極為陰鷙。


    蘇君墨忍不住輕聲問道:“娘!你老人家真的在花上做了手腳?”


    花月娘陰笑著道:“這賊婆娘是咱們第一個對頭,不出毒計弄死她,咱們休想在中原揚眉吐氣。”


    蘇君墨道:“可是,怎麽困了很久,還沒見她繭毒發作呢?”


    花月娘歎道:“老賊尼功力深厚,一時尚能壓製繭毒發作,最多再過半個時辰,咱們就從此高枕無憂了。”


    蘇君墨點點頭,心中卻泛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悵惘,忖道:如今殿中高手傷亡將半,再過半個時辰,就算殺了老尼姑,洗心殿隻怕也完了……


    剛想到這裏,場中忽然傳來葉策雄的暴喝之聲。


    蘇君墨揚目望去,見場中情勢業已大變,洗心殿傷亡雖然逾半,但剩下盡是功力深厚的好手,人數一少,攻勢反而淩厲起來。


    但見百忍師太四周人影飛縱,眾人輪流出手,一招即退,輪轉的速度陡然加快,死傷卻大為減少。


    而百忍師太力戰半個時辰,以一敵百,真力消耗將竭,劍勢已緩慢了許多。


    就在這時候,她忽然發覺內腑有一團灼熱如火的氣流,由丹田開始,蠢然欲動。


    百忍師太駭然大驚,慌忙運氣極力壓製那團熱火,劍上力道立刻減低大半,不多一會,臉上也開始升起陣陣紅潮。


    花月娘瞥見,大喜叫道:“時刻快到了,葉右護法不可鬆懈,加力攻她一陣。”


    葉氏兄弟此時原已疲憊不堪,聽了這話,精神一振,大喝一聲,雙雙催動車輪陣,攻勢陡又強盛了一倍!


    轉眼又是盞茶時光,百忍師太耗力越多,內腑那團熱力就越加難以控製。臉上紅潮也越漸變濃,滿身鮮血,直似一個血人。


    但她兀自咬牙硬撐,長劍飛處,一連又斬了三人,終南掌門人銀發婆婆應招稍慢,肩頭上也中了一劍,鮮血直噴而出。


    花月娘望見,不禁讚歎地搖搖頭,道:“好一個不怕死的賊尼姑,此時用力越多,等一會繭毒發作也越痛苦,念在舊誼份上,早些成全了你吧!”


    迴頭向陶秋霞招招手,道:“你去叫葉護法他們退下,由你出手,跟她拚十招。”


    陶秋霞內力修為,在洗心殿中可稱得第一人,何況一直袖手觀戰,正是一支實力雄厚的生力軍,花月娘留下在她身邊,目的就在這最後的一擊。


    但陶秋霞聽了這吩咐,卻有些膽怯,道;“以一對一,老身隻怕不是她敵手。”


    花月娘笑道:“放心,若在平時,便是十個陶秋霞,也休想在她劍下走滿百招,但如今她內毒已發,耗力過多,其勢已成強弩之末,我敢保證你隻要全力接下她十招,這件功勞,使非你莫屬了。”


    陶秋霞心頭略動,道:“成與不成,我且去試試看,萬一弄她不過,老殿主仍須要他們替老身接應。”


    花月娘道:“這是自然,你隻管大膽去就是。”


    陶秋霞嘿了一聲,提著鐵拐,大步而出。


    百忍師太奮力血戰,斬首近百,整個人就像屹立在屍堆中,渾身僧衣,盡被鮮血濺透,恍如血人一般。


    但是,也正如花月娘所說,此時內力將竭,已呈強弩之末。


    她一直緊閉一口真氣,壓製住丹田之下那股灼人熱流,堅毅倔強的意誌,使她仍舊能揮劍血戰,屹然不動。


    但陶秋霞奉命而出,大聲喝退了葉兄弟等人,情勢一鬆,百忍師太那堪堪尚能勉強支撐的一口真氣,突然像一根繃得太緊的琴弦,“錚”然而斷。


    刹那間,丹田下那團熱流破圍而出,迅速地循著“陰交”、“分水”諸穴,向全身蔓延開去。


    熱流過處,體內酸麻,如蟲咬蟻啃般刺痛。


    百忍師太自知繭毒已發,頹然長歎一聲,暗道:悔不聽從鈴兒的話,不想果真把老命斷送在洗心殿中……


    萬般無奈,鋼牙一挫,駢指如前,自行點閉了右腰下“章門”大穴。


    “章門”乃通心要穴,一旦封閉,真氣隔阻,固然能夠暫阻繭毒蔓延上攻心肺,同樣也使她整個下半身陷於麻痹,等於被人攔腰砍斷。


    花月娘望見,滿懷舒暢哈哈大笑道;“賊尼姑今天死定了!”


    陶秋霞倒提鋼拐,站在百忍師太麵前七尺外,心裏猶覺膽顫,強自襝衽為禮道:“老身奉殿主令諭,特來領教師太超凡入聖的內家功力。”


    百忍師太以劍駐地,冷眼打量這老婆子,見她眼神銳利,太陽穴鼓起甚高,心知必是內家好手,不覺泛起一絲冷傲而淒涼的笑容,緩緩道:“你自信能接得住嗎?”


    陶秋霞道:“殿主差遣,由不得自己,還請師太劍下留情。”


    百忍師太仰天長笑,道:“好得很,看在你一派謙和,老婆子就死在你拐下,也不枉稱雄一世,來吧!盡管放手一搏吧!”


    說著,腕間一收,平劍橫胸,身子卻不由自主搖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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