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


    “不許再說,快趕他走,趕他走……!”


    寧無缺勃然大怒,揚聲叫道:“武林不幸,正義沉淪,老前輩既然隻圖潔身苟安,在下原無求助之意,不須驅趕,自會告辭。”憤憤說完,轉身就走。


    才行了幾步,突聞茅屋中傳來一聲冷哼,一條黑影,疾如電掣般從他身側掠過。


    寧無缺連忙錯步,身子往外側一轉,左掌一式“分花拂柳”護住麵門,定神一看,見是一個神情陰鷙的中年尼姑已經攔住去路。


    那尼姑約有四句上下,穿一件寬大粗布僧袍,雙目神光湛湛,皮膚卻白皙紅潤,左手掛著一串閃閃發光的念珠。


    寧無缺心知她便是君念的師父百忍師太,但胸中怒火未熄,傲然屹立,並不見禮。


    中年尼姑兩眼猶如冷電暴射,迅速在寧無缺臉上掃視了一陣,怒聲喝道:“好狂傲的東西,你叫什麽名字?”


    寧無缺也不示弱,大聲答道:“在下寧無缺,相信令徒已經轉告過你了……”


    百忍師太鼻頭一連聳動了幾下,顯然憤怒已極,沉聲叱道:“你小小年紀,就敢口出不遜,責辱尊長,難道你師父隻教了你這點心高氣傲的規矩?”


    寧無缺叉手道:“恩師八年耳提麵命,教導在下,敬的是德高長者,重的是豪義俠士,但對那孤傲自賞,自以為超塵絕世,卻不屑為蒼生道義援手分憂的人,根本就不值得在下去尊重禮敬……”


    百忍師太氣得嘿嘿幹笑道:“罵得好!罵得好!二十年來,你是第一個敢當麵辱罵老身的人。”


    寧無缺話已出口,自覺略有些過火,道:“在下怎敢辱罵前輩,方今江湖困危,魔長道消,六大門派沉淪險境,前輩身負絕世武學,若是任其曠廢深山,豈是濟世為蒼生的佛門善心?”


    百忍師太暴喝道:“住口!你倒敢教訓起我老人家了,君念,取我的三刃劍來!”


    君念變色叫道:“師父……”


    百忍師太斷然喝道:“不許多說,快去!”


    君念偷偷掃了寧無缺一眼,目光中滿含焦急和責備,輕歎一聲,緩緩移步進了茅屋。


    寧無缺心中好生為難,拱手道:“老前輩敢情是要跟在下動手?”


    百忍師太冷哼道:“憑你還不配!”


    寧無缺正容道:“在下雖是武林中末學後輩,但老前輩如果強行以武力相逼……”


    話未說完,君念已捧著一隻奇形兵刃奔了出來,那“三刃劍”長約二尺六七,通體烏亮,形如鈍鞭,三麵鋒刃,各嵌血槽,乍看起來,競似一柄木匠用的巨型刮刀。


    但寧無缺一見那三刃劍型式古怪,烏亮閃爍,便知必非凡品,不覺甚是為難,皆因這位百忍師太隱居深山達二十餘年,武功超凡,何況她不過孤傲自負,不答應挽救武林危難,本來算不得差錯,自己乃是晚輩,竟然出口譏諷,於理已虧,難道當真要跟她動手過招,以彼此性命相搏?


    不!決不能這樣做,無論如何,她總是前輩……


    寧無缺正在遲疑,卻聽百忍師太冷冷說道:“君念,你替師父教訓他一次,限你十招,砍下他一條手臂!”


    君念驚唿道:“師父,您……”


    百忍師太接口道:“師父教養你六七年,第一次要你辦點事,就這麽囉唆?”


    君念眼中淚光滾動,默默低下了頭。


    百忍師太又道:“姓寧的狂妄自大,必有所恃,君念,可不許挫了師父的威名。”


    君念黯然點了點頭,轉身捧劍走到寧無缺前麵,哀怨無奈地牽動嘴角,用低微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道:“寧少俠,師命難違,請你亮兵刃賜教。”


    寧無缺見這情形,反倒豪邁地笑道:“小師父不必為難,在下言語冒瀆令師,理當領受責罰,好在令師隻限於十招!”


    百忍師太接口冷笑道:“十招之數,乃是我對門人的限令,你要是識趣,何不早些亮出兵刃!”


    寧無缺笑道:“在下孑然一身,並無兵刃,前輩如肯允許,在下就空手接小師父十招。”


    百忍師太道:“既然這樣,君念,改限五招,必須斷他一條手臂,否則,你也不必再見我,我也不要你這種徒弟。”說完,轉身負手,徑自迴到茅屋中去了。


    寧無缺輕歎一口氣,苦笑說道:“都怪我隻圖一時快意口舌,激怒了令師,但萬萬也沒想到,竟使小師父為難。”


    君念哀怨地說道:“應該怪我不好,要是我不求你同來,也不會弄到這步田地,她老人家獨處深山數十年,性情變得太孤僻怪誕,你又心直口快,才會頂撞了她……”


    寧無缺道:“事到如今,後悔已無用,小師父就請動手吧!”


    君念橫跨一步,三刃劍交到右手,方一出式亮招,忽然又垂下手,道:“不!我不能這樣做,你並沒有錯,我不能砍斷你一條手臂。”


    寧無缺笑道:“小師父隻管放手出招,在下自信五十招也不至於斷送一條手臂。”


    君念道:“你不要太小覷我師父精心研創的“驚虹八劍”,如果赤手空拳,你決難支撐到五招以上!”


    寧無缺傲然道:“這麽說,在下有幸一試令師不傳之秘,小師父更不必顧忌了。”


    君念想了想,低聲說道:“也罷,你仔細一些,五招之內,我要在你左臂上劃傷一道創口,師父如要責備,隻好由我去承擔了。”


    說罷,雙手捧劍遙遙一舉,然後緩緩劍交右手,左手駢指挽訣,輕輕一領劍身,神態肅穆莊嚴,宛如山峙嶽立。


    寧無缺身負南北雙奇培育,武功造詣,已入高手之列,陡見她持劍時凝肅之態,心頭頓時一驚,暗忖道:呀!


    招藏如封,心神凝定,她這是絕頂劍術名家的手法……


    這念頭尚未轉完,君念突然抖腕一震劍柄,低叫一聲:“仔細看劍!”左臂忽撤,擰身疾轉,那柄烏黑發亮的三刃劍陡然劃空而起,一溜烏光,直射他左臂“臂貞’大穴。


    出招快,認穴準,這起首第一式。已使寧無缺心神大震。


    他駭然一驚,雙掌迎胸橫推,腳下飛快地一旋,施展“神行縮地之法”,飄身閃避到五尺以外,饒他應變得快,三刃劍劍鋒,已貼著肘側擦過,險些劃破肌膚。


    君念蓮足輕提,人如柳絲迎風,一劍走空,沉腕一送,那奇形劍向上一彈一圈,唿地一聲,斜點反刺,劍尖所指,仍然是左臂“臂貞”穴。


    寧無缺不禁出了一聲冷汗,皆因這“驚虹八劍’非但詭異辛辣,出手快若電閃,而且一招才過,一招又至,竟然連綿不休,勢如滾滾長江大河,令人躲避不易。


    一連兩招,寧無缺傲態盡斂,大喝一聲,雙掌立分,一護要害,一拍劍柄。


    兩人乍合又分,彼此一錯而過,君念身隨劍走,左手原式不變,駢指如戟,遙指寧無缺側背。右手握劍霍地一翻,烏光疾閃,直刺而下。


    寧無缺不敢怠慢,上半身向前斜傾半尺,反臂出掌,一式“倒摘墮星”,避指截劍,攻中蘊守,時間火候拿捏得恰到好處。


    君念情不自禁喝聲彩,道:“好手法,這是第四招了!”


    左手忽然屈指疾彈劍身,“錚”然一聲,劍花一抖,冉冉劍氣,驀地繞身迴劈過來,竟在他措手不及之際,攔腰揮到。


    這一招委實大異於劍術常規,論理說寧無缺這時側身相向,半個後背的要害暴露無遺,如果趁勢以快速手法連攻兩劍,寧無缺便將落在挨打的境地,一時半刻,難以扳迴劣勢。


    但她並不這麽做,卻是屈指彈劍作聲,故意使寧無缺獲得扭轉身子的機會,然後繞身出劍橫劈腰際,發招雖快,反而不難閃避。


    寧無缺果然擰身翻轉,輕輕避開劍鋒,左腳飛出,反踢她握劍的手腕。


    誰知他腳尖剛起,這才發覺君念那柄奇形三刃劍竟是反捏在掌心裏,這時肘間略為一揚,劍尖正對準他的腳尖。


    寧無缺駭然大驚,腦中意念飛轉,靈光一閃,突然想起八年藝成,離開太行山的時候,恩師淨一真人曾傳他“救命三招”,其中兩招掌勢,一招正是身腿之法,那時淨一真人一再叮嚀,非到萬不得已,決不許輕用這三招絕學,現在恰好可以應用。


    心念一動,寧無缺迅即仰身斜倒,單掌一按地麵,雙腿一齊淩空連環飛出,正是救命三招絕技之一的“臥看巧雲”!


    君念微微一怔,輕“噫”一聲,腳下疾退三步,手中劍就勢向上一拋,手迎著劍柄輕拍一掌,三刃劍竟脫手射出。


    寧無缺仗著師門絕招得解困境,趁勢翻了個筋鬥,落地時踉蹌倒退,一直退到靠在一株花樹下,暗地才鬆了一口氣,忽聽身側“嗆”地一聲響,左肩頓感一涼……


    低頭看時,左臂衣襟已被那三刃劍透穿而過,連著衣服一起釘在樹上,鋒刃擦過,肩側已劃破寸許長的一道劍口。


    果然,他僅僅支撐了五招,臂上已被劍鋒所傷,而且敗在一個武林中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女尼手中。


    劍傷雖然很輕,內心的傷痕,卻深而且重,他頹然一歎,垂頭不語。


    君念急急奔過來,歉然問道:“不要緊嗎?我說過你支撐不到五招以上的……”


    寧無缺聽了,幾乎無地自容,一橫心,霍地拔出三刃劍來,反手向自己左臂砍了下去……


    劍鋒方落,驀覺一縷勁風激射過來,不歪不斜,正撞在他腕脈穴上,一個蒼勁的聲音叱道:“住手!”


    寧無缺五指一鬆,三刃劍登時墜落地上,仰起頭來,卻見百忍師太正麵含驚訝地站在茅屋門前,手中念珠,迎著午後驕陽,閃閃發射著耀眼的光輝。


    他又羞又憤,激動地道:“要殺就殺,你不必再想淩辱晚輩……”


    百忍師太臉色瞬息數變,緩步走到麵前,端詳他半晌,忽然冷冷問:“方才你所用的急救身法,是不是‘臥看巧雲’?”


    寧無缺一怔,道:“不錯!”


    百忍師太目光一亮,竟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又問:“那麽,你的師父,必定是朱子驥了?”


    寧無缺越來越感詫訝,訥訥道:“家師俗家姓朱,你,你怎會知道?”


    百忍師太眼中精光陡射,急問:“俗家?他什麽時候出家了?是和尚還是道士?”


    寧無缺道:“家師何時出家,晚輩不太清楚,他老人家乃玄門弟子。”


    百忍師太好像頗感失望,抿抿嘴,不屑地道:“沒出息,好好的一個人竟做了道士!”


    寧無缺昂然道:“佛道二教,殊途同歸,本是一家,老前輩怎的如此鄙視異派?”


    百忍師太並不迴答,但臉上那種冷漠暴戾之色卻已一掃而空,問道:“既是道士,總有一個道號?”


    寧無缺朗聲道:“他老人家道號淨一真人,人稱‘南嶽奇道’!”


    百忍師太忽然深深一震,喃喃自語道:“淨一?淨一?清淨一心化作繞指柔——他為什麽要取這個道號?他是有意這樣做!他是有意這樣做的……”


    寧無缺愕然不知該怎樣迴答,怔怔望著君念,君念也茫然望著師父。


    百忍師太眼中突然淚光一閃,轉頭對君念吩咐道:“招唿他到經堂坐一會,師父有話要詳細跟他談談!”


    君念連忙答應,目送百忍師太獨自先進了庵門,這才拾起三刃劍,輕聲問道:“這是怎麽一迴事?我師父認識你師父?”


    寧無缺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起來卻有些像。”


    君念道:“她老人家脾氣很怪,等一會你千萬不要再頂撞她了,知道麽?”


    寧無缺點點頭,懷著滿腹疑雲,隨君念踏進了茅屋。


    君念將他請到一間精致的佛堂坐下,室中煙霧氤氳,肅穆寂靜,纖塵不染,靠壁有一張神案,供著觀音大士金裝佛像,此外鍾聲木魚,俱都精巧玲瓏。


    寧無缺雖不是信徒,此時也不期然生出敬仰之心,肅然危襟正坐,片刻之後,門外傳來‘吱吱’低叫,君念掀起布簾,卻是那隻靈猿巧巧,雙掌正捧著一壺香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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