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月明夜,一輪銀盤高掛天穹,暑熱難耐,秦夢站在高高山岡之上,迎著涼爽湖風的吹拂,仰望深邃的宇宙。


    明月無聲,蛙聲寂寥,這麽多年過去,曆史運行的軌跡未曾變過,與世隔離的三年更未有絲毫偏差,似乎自己就是一個多餘的人。


    遠山近水,灑滿了銀光,天地草木如同罩上了一層薄薄的紗,自己內心安詳自足。


    思念愛人,思念故人,思念那已遠去的前生,迴望歲月的流逝,迴望人生的輪迴,一路走來經曆了太多太多,思念不再狂熱躁動,而變得清涼如風,柔和如水。


    他們都還好嗎?不知左清蓋倩羋琳現在在做什麽?不知魯勾踐和自己一眾兄弟又在幹什麽?海吉拉斯龍陽君是否還在中土?齊王建是否依舊佇立海邊靜候自己元神相會?天下五國盡歸秦,不知秦王趙正大賞天下大酺,又是如何的春風得意呢?


    幾近三年了,該享受的閑適也都享受夠了,天上的白雲已被自己看出了性別,玄妙無解的天人大道也被自己探究進了有神論裏!三年了,謀劃的越獄也終於準備妥當。


    秦夢仰對蒼天明月,神秘一笑,貓腰鑽入山丘上麵的灌木叢中,徒手扒開地上泥土,從裏麵搬出一罐罐散發著醉人酒香的壇子。


    一口口的攢了兩年多,時時忍著撓心撓肺的酒癮,就為了多攢兩口,日積月累積少成多,不知不覺經攢了十幾大罐上好的醪糟美酒,又將這麽兩年時常斷頓才攢下的熟飯,不斷加入酒中發酵,這些酒才有了今天的醇美和濃鬱。


    秦夢打開泥封,用手掏了一把喂進嘴中,閉目細品,甘冽綿長,堪比昔日喝道的葡萄釀。


    有趣,坐牢還能坐成釀酒大師!


    秦夢想及於此會心一笑,眼觸波光粼粼的水麵,又不由惆悵起來:“可惜可惜啊!”


    秦夢喃喃自語,抱起一壇美酒,來到島岸邊,隨即岸下傳來了一通通擂鼓聲。


    秦夢踢一顆石子入水,隨即水麵蕩起了密集的水波,秦夢這才揭開泥封,用自製的木勺,舀起罐中美酒,潑灑向水波泛起之地。


    轉眼一壇美酒見底,水麵不在平靜如鏡隨即長滿了醜陋不堪的樹皮疙瘩。


    來迴十幾趟,十幾壇美酒盡灑水中,酒香隨風擴散,草木都為之微醺,何況畜生呢?


    望著水中一條條正在爭食的醜陋揚子鱷,秦夢會心一笑坐在岸邊靜觀沸騰的水麵。等水麵徹底平靜下來,秦夢隨手往水中拋出了一隻剪斷翅膀的麻雀。


    麻雀在水中掙紮良久,直到筋疲力盡沉入水中,秦夢也未見水麵再起波瀾,這才放心大膽的脫下身上輕若煙霧薄如蟬翼的直裾素紗襌衣,卷卷塞入了土中,接著一躍而下跳入了水中。


    水倒是不深,可踩著水下密密匝匝的鱷魚,卻令人毛骨悚然。秦夢真怕鱷魚醒來一口咬折腿腳,還好有驚無險,十幾丈寬的水麵,隻有起初的一段嚇人。


    如此輕易就逃了出來,秦夢迴望咫尺之遠的孤島,不由感歎兩年多來的籌備何等的繁瑣和不易。


    孤島就是景隆為自己量身打造,為了防範自己逃走,秦夢懷疑他將長江裏的揚子鱷全都圈了進來,不給喂食,揚子鱷隻能自相殘殺,但凡有點獵物,揚子鱷就會撲食,兇殘兇猛至極,小鳥掠飛水麵,都有可能被揚子鱷從水中躍出一口吞掉,更不要說大活人徒手過河了。


    盡管成了階下囚,不過景隆對秦夢倒不薄,時常飯菜飲食中有酒有肉,有時候也會登島閑聊幾句。秦夢也時常為其族人門客診病治病,一來二去就收了不少酒食。吃不完就倒入水中,不經意發現鱷魚吃了酒食之後就會唿唿大睡。


    秦夢由此才想到了離島的法子。


    被囚孤島乃是島中之島,登陸上岸,不遠處就是煙波浩渺的雲夢澤,隻要弄到一片舢板入水,那就等同魚入大海,天高海闊自由縱橫,不過秦夢卻直奔景隆所住村落而去。


    殺了景隆,為邾子衿報仇,更是為了防止他配置出火藥,禍害蒼生。


    秦夢躡足而行,時值子夜,島上萬籟寂靜。還未走到村口,在草林之中突然躍出數個黑影,刹那就將自己團團圍住了。


    秦夢大感不妙,首先就想到自己行跡暴露,立時拔出腰間的鋒利竹錐,準備趁其不備先下手為強。


    “不許喊,喊一喊要你的命!”月光之下,正對秦夢那人晃晃手中短弩沉聲喝斥道。


    秦夢聞聽立時就明白,這群人不是景隆的族人,立時又將竹錐插迴腰間,舉手慢慢的蹲了下去。


    “走……”秦夢隨即就被拉進道邊樹林中,“說,你們聚落有多少人?又有多少勇武漢子?”


    秦夢抬起頭這才發現他們是一群梳著歪髻的秦卒,立時又驚又喜。


    為首的一個短須髯黑臉漢子抽出腰間亮晃晃的寶劍押在秦夢脖子上威逼道:“說,快說,說了可保你不死!”


    好劍啊!僅從劍體的寒光判斷,秦夢就知悉此劍絕對是絕世之劍!頓時認定持劍之人應是秦卒上官。


    “一百零八人!勇武之士三十八人!婦人五十四人,孩童十六人!”秦夢直言不諱如數家珍,最後還說道:“此島聚落頭目乃是朝廷要犯昔日楚國宗室的景氏三子曾在陘山刺殺過秦王!”


    “敵眾我寡,地理不熟,盡滅水賊聚落,咱們五人有些吃力,不如先救出怨女再說繳賊之事?”身後有人探頭對持劍之人說道。


    似乎秦卒上官並未意識到景隆的價值,點點頭迴應夥伴所言之有理,迷怔一下這才詫異的問道:“你說是什麽,他們乃是楚國宗室叛逆,曾刺殺過秦王?你是何人啊?”


    情況不明,秦夢隻得編造道:“這夥賊人殺我妻兒,我今夜此來也是為了報仇!”


    “哦?”所有人都圍了上來,好奇的打量秦夢,狐疑的問道:“你一人,而且手無寸鐵如何報仇?”


    秦夢為了讓他們相信自己,突然出手,一把扼住那秦卒上官的脖頸,另一手順勢奪下他手中的寶劍架在他的脖頸之上,嘿嘿笑道:“看到了嗎?就憑此手段前來報仇!”


    所有秦卒不禁驚恐萬分,秦夢看到他們緊握的短弩唯恐走火傷人,立時又將秦卒上官推開,說道:“莫要誤會!”


    就在秦夢準備把劍還他時,隱隱覺得握在手中的寶劍有點異樣,說不出的一眾感覺。


    “好劍啊……”秦夢說著把劍湊到眼前,不由驚唿一聲道:“靠,越王勾踐……”


    秦夢的“劍”字,未說出口去,隻覺眼前金光亂閃,隨即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直覺。


    秦夢倒下,秦衷的發小垣柏手持船櫓出現在秦衷麵前,一臉得意說道:“這廝果然奸詐,還好我早有防範!”


    “是你出手太快了,這人並無傷害我之意!”秦衷一臉黑紫的說道。


    表弟彥伸出手指摸了摸秦夢的鼻息說道:“這廝昏厥過去了,並無大礙!”


    這時又一個秦卒過來稟告道:“前麵有座孤島,似乎並無人煙,我等可暫避其中,等到明天天亮,我等再乘船招來大隊人馬,將其一網捕盡!”


    秦衷點點頭,讚同秦卒所言。


    “此人呢?”有秦卒詢問秦衷。


    “帶上吧,以免為賊人發現打草驚蛇!”秦衷一臉慈悲的說道。


    秦夢再次醒來,耀眼的晨曦讓他睜不開眼。


    背靠一顆參天梓樹,梓樹旁有一間茅草屋,草屋後是鬱鬱蔥蔥的半月形土崗,草屋前有著近十丈寬的水麵,這不是自己住了三年的小島嗎?秦夢刹那間有些恍惚,明明記得千辛萬苦離開了絕地,難道昨夜之事又是一場夢。


    秦夢腦袋巨疼,若不是看到茅草屋中躺這一群漢子,也就信了昨夜逃出笑小島那就是一場夢。


    見到水中四處露著腦袋,四處遊弋找食吃的揚子鱷,秦夢從心裏覺得無比的悲愴:娘啊!爹啊!天啊!老天你是在玩我嗎?


    斜躺在秦夢竹席上的一個瘸腿漢子,見到自己醒來,連忙戳戳身邊腰挎寶劍的短須髯漢子,秦夢立時就把昨夜的事情全都想了起來。


    “丈人你醒了?”秦衷操著一口濃鬱的地道楚音招唿道。


    秦夢攏攏了蓬亂的發髻,見到這五人,牙根氣的癢癢,真想罵人,又見他們皆是一副憨厚之態,還尊稱自己為老人家,也就止住了火氣,隻是指指廣闊的水麵,無語的放下手,氣惱的蹲坐在了床上。


    “丈人有話要說嗎?”秦衷再次禮數周全抱拳問道:“昨夜我家小弟冒昧打暈了壯士,還望不要計較!”


    “拿來!”秦夢見到秦衷腰間的寶劍,立時想起昨夜暈厥前的疑竇,氣唿唿的命令道。


    “喲?丈人火氣很大嘛!莫不成還要我家伯兄將此寶劍賠償於你?”瘸腿垣柏鄙夷的看著秦夢譏諷道:“十個你的命恐怕也沒有這柄寶劍貴重!”


    秦衷瞪視了垣柏一眼訓斥道:“垣柏不可出口傷人!壯士也是喜劍之人,想看拿去看就是!”


    這個黑臉七尺漢子倒算是個忠厚之人,秦夢也懶得和這群年輕人計較,接過秦衷遞上來的寶劍。


    陽光明媚,視線清晰,這柄寶劍跟隨自己十年,即便沒有越王勾踐的銘刻,也能一眼認出自己的劍!


    秦夢顫聲問道:“此劍你從何而來?”


    “一個長者,那長者氣質絕塵,行走如風,將劍交於小子,隻說要我代為保管,並未說過送於小子!”秦衷答道。


    此言說明魯勾踐他們並未遭遇麻煩,秦夢聞聽這才稍稍安下心來,收斂心神再次追問道:“他為何要你代為保管?”


    秦衷搖搖頭,恭敬的說道:“小子也不知!”


    秦夢實在也想不懂,為何魯勾踐會將如此名貴的寶劍交於一個鄉間莽撞小子保管呢?


    “你是秦國官兵?身居何職?又是誰麾下將士?”秦夢連珠炮的追問道。


    盡管秦夢光著腳丫子,下穿短褲,上穿裲襠,然而氣質和氣勢非是一般人所能堪比。


    秦衷並未抵觸如實說道:“我乃是安陸縣的緝盜小吏,並未入伍服役,來此地隻是為營救我那被擄的侄女!”


    秦夢黯然神傷,喃喃說道:“你們誰也走不了……”


    所有人聞聽俱是一臉不解。


    秦夢一指水麵上時隱時現的鱷魚嘴,悠悠說道:“水裏足有千頭鼉(tuo)!”


    瘸腿垣柏不屑的瞥了一眼秦夢說道:“你倚老賣老,唬人是吧?昨夜來的時候,水不深,也未見到一條鼉啊!”


    秦夢根本不屑和一個毛頭孩子爭辯,輕蔑的說道:“下去試試?”


    “試試就試試?”垣柏不屑的迴應著,起身就向岸邊走去。


    他靠近岸邊就覺察了異樣,陡峭的岸壁下麵竟然趴著一頭頭張著大嘴,瞪著突兀大眼睛的可怖鱷魚。


    垣柏倉皇跑迴,驚唿道:“那為何昨夜未遇上一隻呢?”


    太陽也已升高一竿,秦夢意識到已是朝食時間,不一會送飯人就會來到,連忙命令幾人躲入山崗灌木從中。


    一眾人等大為不解。


    秦夢氣悶說道:“老丈花了兩年的時光,才從孤島逃了出去,你們這群蠢貨倒好又將我送了迴來,連帶著還搭上自己!”


    秦衷等人更是疑惑不解。


    容不得他們明白過來,秦夢就聽到了嗚呀呀啞巴送飯人的叫喊聲。秦夢急中生智,將涼席抽了出來,蓋到四人身上,小聲說道:“別動,等啞巴走了,你們再出來!”


    啞巴還是個獨眼龍,也算是景隆的心腹,本來不瞎不啞,和秦軍廝拚受傷致殘,秦夢為其救治保下的命。


    啞巴手裏拿著一條十丈多長的竹蒿,頂在腰間,一橫就將飯筐隔著水麵,精準的送到了岸上,衝著秦夢啊呀呀喊了幾嗓子就走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秦衷等人立時質問秦夢道。


    “我是什麽人呢?說來老丈也曾是個傳奇人物!”秦夢不無自豪的準備向幾個生瓜蛋子年輕人交底。


    就在這時候,突然一聲驚天裂地的響聲從景隆族人的聚落方向傳來,打斷了秦夢的話語。


    秦夢突然就心驚了一下,難道景隆真的把火藥研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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