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一行一直在慢悠悠的“跋涉”。根據情報,那支走私隊伍在小教堂盤亙許久,安德魯再慢都有可能和他們撞個正著。當然,遇不上更好。


    太陽又一次爬上空中,安德魯唿氣,感覺到汗漬正從自己的鬢角緩緩滲出。真是奇怪,那個照亮世界的天體已經是一團腐肉,光芒相比從前黯淡異常。而現在已經接近冬天,按理來說不該如此悶熱才對。


    是要下暴雨了?安德魯抬頭,可天空中並沒有任烏雲,隻有腐朽的太陽照耀,有些異樣的灼眼。


    “……現在幾點了?”安德魯停下腳步,沉聲詢問。


    他的同伴懶洋洋的掏出懷表,卻還沒等報時,便被安德魯一把搶走。安德魯拿著懷表,粗魯的調整發條。時針轉動,被他對準了太陽,又與分針形成了一個奇妙的夾角。


    這個夾角就是正北方。他的同伴一齊湊過來,開始時還不明所以,卻在下一秒,各個的臉色都刹那間變得凝重。他們齊齊迴頭,望向了同一個方向。


    “我們走過了?”安德魯吸氣,望向小教堂本該所在的地方。


    那裏依舊是一片空蕩蕩的荒原。赫裏福德尚在,卻依稀被陽光灑下的光柱淹沒,仿佛無可觸及般如此的遙遠。


    ……


    維塔的馬兒同樣迷路了。


    秋天的草幾近枯黃,馬兒焦躁不安的踏著蹄子,低頭打著響鼻,卻又仰起脖子,似乎認為地上的枯草帶著劇毒。


    “沃芙,我走錯路了嗎?”韁繩拉動,馬兒停步。枯草的碎屑被馬蹄揚起,撞在維塔烏鴉麵具的鏡片上後便賴著不走,非要人伸手去擦拭才肯離去。


    “沒……沒有,”沃芙已經站在馬鞍上,甚至想要踮起腳尖,站得更高一點觀察四周的荒原:“不可能走錯!天上這麽大個太陽懸著,而赫裏福德又不是看不見了!這兩個東西都能給我們指示方位,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這兩樣東西在一起騙我們……“


    沃芙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這真的有所可能。太陽的運行本來便已經不穩定,什麽時候偏向天空的另一角都不奇怪。而城市更是如此,它是斯蒂芬妮的力量。而如今這女總督本體所在此地的時刻,赫裏福德某種程度上就是斯蒂芬妮本身。而當世最厲害的偉大存在想要把城市移動幾步,又有什麽難度?


    艾比揉了下鼻子,似乎覺得附近充滿了某種奇異的味道。沃芙歎氣,悻悻坐下:“赫裏福德還在那,要不我們……先迴去?”


    “真的還在那裏嗎?”艾比甕聲甕氣,鼻子似乎有些發堵:“空氣裏的味道真不好聞,我感覺什麽東西都是扭曲的。”


    艾比是不完整的偉大存在,她當然能感覺到常人所看不到的東西。終於,艾比小小的打了個噴嚏:“有一股腐屍的味道,但氣味彌漫的地方,什麽都變了。時間,空間,一起在變……”


    時間都在變?維塔皺眉,忽然間有些心驚。確實,這段時間過得確實不協調。體感來看,他騎著馬駒趕到這邊用了一夜又一個早上,但細細想來,所用的精力根本沒花費這麽多。


    而且,自己應該一路上都跟著安德魯一行才對。他們是什麽時候分開的?自己又為什麽放棄了跟蹤?


    仿佛有人粗暴的將這一段時間從自己的生命中剪走,若非艾比這個不完整偉大存在不經意間的觀測和提醒,恐怕誰也無法意識到有一點生命已經被偷走。


    至於誰能如同玩物一般的玩弄時間?那自然隻有陛下一個人了。隻是,艾比說扭曲的時間與空間還伴隨著腐屍的味道,這是在說帝皇的狀態依舊差的不行?


    沃芙不安的環四周,身體逐漸顫抖。荒原上枯草搖曳,就連微風都似乎被混亂的空間與時間撕成了亂流。枯草被截斷,狠狠的拍在沃芙臉上。這似乎是壓垮老人家的最後一根稻草,沃芙再度彈起,馬鞍上已經有了可疑的濕潤:“小……小維塔!不如我們投降吧!”


    維塔還在環顧,時間與空間的混亂似乎愈演愈烈。時間是帝皇的權能,那麽空間呢?


    也隻有斯蒂芬妮了。帝皇狀態堪憂,她可沒有。


    “要投你投,我還有辦法,”維塔咧嘴,然後忽然嫌棄的把沃芙按迴濕潤的馬鞍上:“你弄髒的地方,你自己處理。”


    一陣嗚咽聲,維塔又一次拉起韁繩,眼睛一直盯著原地。馬兒的不安已經達到了某種高峰,前蹄仰起又落下,在亂風中踩倒了一片枯草。


    然後,馬兒在維塔的猛的鞭打下開始狂奔。而名駒的腳程果然非同凡響,似乎隻用了幾步便竄出老遠。然後,維塔往一個方向扯動韁繩,想讓馬兒跑出一個弧線來。


    但馬兒似乎醉了酒,無論維塔如何駕馭,就是無法跑出一個近似的弧形。當然,不是什麽醉酒。隻是周圍的空間一直在隨著馬兒的蹄步變化而已。


    不過,這是荒野,並不是城市市中。疑似斯蒂芬妮所操控的空間變化並不是全然靈敏,可維塔的所乘的馬兒就是千裏挑一。光線在扭曲,空間在改變,亂流掀起的枯草如同剃刀,愈發猛烈。


    維塔迴頭,麵具原本堅硬的鏡片上似乎有了劃痕,馬兒原本沒有一根雜毛的純白已經被染上些許猩紅。被維塔牽動的它在踩倒荒原上的枯草終於是連成了歪歪扭扭的弧線,他們迴到了開始的原點,還差一點,地上扭曲的線便能合成一個圓圈。


    風似乎有所減弱,維塔從馬背上翻下,打量著剛剛用馬蹄踏出的,尚未閉合的弧線。由它,空間的搖曳明顯非常,弧線如同地上的扭動的狂蛇。毫無規則的亂流終於有了一點意識,風往下壓,割裂雜草,似乎想要抹去剛剛馬兒壓出的弧線。


    維塔隻是咧嘴,單腳懸空。如若踏步,弧線便會完整而閉合。黑暗將出現,然後隨著扭曲的空間彌漫,不知道會擴散到多遠。然後這亂流若是不停息,弧線在連接著黑暗的瞬間被抹去或是截斷的話……


    果然,維塔的腳步還沒有壓下,如同大霧散開,鏡麵碎裂。太陽依舊灼人,維塔忽然迴頭,空氣的亂流消失,漫天的枯草還未落下。


    卻有一個破舊的教堂,在陽光下,在枯草紛飛中靜靜的矗立在那裏。一瞬間,周圍似乎沒有任何聲音。隻有很遠處之外的大婚隊伍又開始燃放爆竹,是那邊的負責任終於收拾好了維塔引發的混亂,然後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般一切照舊。


    鞭炮聲越來越遠,終於聽不真切。沃芙和艾比也跳下馬,縮到維塔身後。因為隨著小小的教堂顯現,周圍居然又多了許多人。


    一隊略顯慌張的騎士,一個似乎顯得神經質的老人。


    是安德魯,以及之前行蹤一直不明的阿比斯·努拉克。維塔迴頭,鏡片下的眼睛和他們一一接觸,在安德魯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卻什麽也沒說。隻是將頭扭向小教堂的門扉處,便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然後,安德魯的夥伴們齊齊拔出手槍,一部分對準了維塔的背,一部分指著阿比斯。安德魯有些搞不清狀況,隻是下意識的迴頭向阿比斯詢問:“你就是那個走私者?”


    “走私,什麽走私,我隻是在為宰相送貨……”話音未落,身為預言家的阿比斯忽然意識到了什麽。雙手仍在拚命保持否認的姿勢,嘴裏卻已經改了說法:“啊對對,就是走私,我就是那個走私者。”


    安德魯已經意識到了不對,目光移動到向前的維塔背上,嘴裏依舊下意識的問:“走私些什麽?”


    “來自帝都的新玩意兒,比如通信紙片,以及武器庫鑰匙之類的東……”


    安德魯瞳孔忽然縮小,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他不可能認錯。恨恨將同伴指著維塔背影的手槍槍口壓下,他再也不理阿比斯說的任何話音,抬腳跟上前去。


    維塔停步,想阻止,但是根本來不及。小教堂破敗的門忽然拉進,打開,轉眼之間便將他,艾比和沃芙以及安德魯,還有阿比斯一齊“請”進了門內。


    裏麵是幾排勉強有個形狀的木質長椅,枯葉和碎草已經入侵到了教堂內部。主台之上,原本代表母神的月光劍塑像已經被隨意的掀到地上,碎成無數塊。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敞開的水晶棺,還有一個身穿白色婚紗的身影。


    是斯蒂芬妮。她側坐在水晶棺旁,麵容被輕紗隱隱遮住,手背摩挲著棺中那中年男人枯槁的臉。


    “我第一次見到這張臉的時候,才六歲,”她說:“這麽多年了,陛下一直在變,但有些地方卻沒有變過。即便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陛下成這個樣子。”


    然後,斯蒂芬妮終於抬起頭。她被輕紗遮住的眼睛看不清究竟是看著哪裏,是台下的眾人,還是麵前的一個小小的盒子?


    小小的盒子裏麵是兩枚銀白的戒指。


    良久,斯蒂芬妮終於輕笑:“維塔,你可真難纏。最後的最後我想與陛下獨處片刻,就這麽難嗎?”


    安德魯瞪大眼睛,維塔咧嘴:“你躲在這裏,想做什麽?”


    “我要進入通天塔,”斯蒂芬妮輕笑:“陛下把他的四分之三落在了天上,我要去取迴來。”


    沃芙從維塔的背後探出一個頭:“進入通天塔?嘿,你又沒軍管城市,工地裏的包工頭又被你撤出來這麽多,死者的數量還不夠多吧!通天塔還在另一個世界可過不來!”


    “咦?你們已經了解這麽多了?”斯蒂芬妮語氣並沒有多少訝異:“確實,軍管,工地。我是城市,就必須遵循城市的規則。這些都是我想的法子,都是能在盡可能維持力量的同時奪走更多生命的方法……”


    “少囉嗦,不用這些符合城市規則的法門,你奪走任何城市市民的生命都是在自殺!”沃芙尖聲。


    “……但都是我知曉進入通天塔需要跨越生死前的老法子了,”斯蒂芬妮打了個哈欠,聲音慵懶,根本沒理會沃芙:“北國之行除了搶迴陛下,還帶迴一身傷外,最大的收獲就是這個,嗬,跨越生死,跨越生死,究竟什麽是跨越生死,如何跨越生死?”


    “守秘者的長老真的很有意思,你知道他們怎麽說的?”斯蒂芬妮一隻手敲了敲地麵,似乎是不願意終止與帝皇接觸的前提下特別的鼓掌:


    “所謂跨越生死,哈哈,不就……不就是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斯蒂芬妮說完,咯咯笑起,似乎剛才說了什麽絕妙的笑話,良久,才擦了擦眼角的淚滴,喃喃:“大多數人度隻有這種方法,站在瀕死的邊緣,退一步是生,進一步是死,這就是跨越生死,如此而已。”


    “沃芙,你說的很對,我確實是要自殺,不過,是小心翼翼的自殺,”女總督笑起,聲音如同詠唱:“遠古時代那些儀式不都是為了這個嗎?什麽環世界巡遊什麽不休止的決鬥,不就是要把人逼到可能承受的極限?為什麽要選出最強者,就是因為如果不強,不能保持在瀕死之中的話,那不就是真的死了?”


    “所以,確實是自殺,奪取市民生命這件事,我要自己動手,”她舔了舔嘴唇:“好在我足夠厲害,想徹底屠滅一座城市也殊為不易,所以,拜托了?阿比斯先生,麻煩把你把從宰相那裏得到的新玩意兒盡快發到你同誌手上,去抵抗,去求生,去不要讓這城市徹底死去。我要一直保持在瀕死,可就指望你們的抵抗了?”


    婚紗下的女人在笑,陽光晃動。剛剛原本空無一物的荒野,忽然停滿了鋼鐵洪流般的戰車以及可以遮天的殺戮機群。陽光還在橫移,數十米高的鋼鐵巨人群突兀的出現在平原之上,他們即使隻是靠踩踏,也能將一地的生靈趕盡殺絕。


    阿比斯在顫抖,他的眷顧隻能告訴他怎麽做,卻從來不曾告訴他結果。老人喃喃:“我們越反抗,越符合你的目的?哈哈,哈哈哈哈……”


    斯蒂芬妮沒有再給他們思考的時間。響指輕彈,無邊的鋼鐵洪流便開始運轉,機群蹂躪重力而緩緩起飛,鋼鐵巨偶踏步,幾乎引爆了大地的轟鳴。


    但卻像貓兒在玩弄獵物般,斯蒂芬妮需要市民的反抗。她不打算以雷霆之勢殲滅生命,而是要先讓所有人感覺到滅頂之災的降臨。


    然後鈍刀割肉,再殺不遲。


    維塔忽然感覺到身後一陣涼意,渾身上下卻燥熱異常。低頭,是錯覺嗎?地麵上除了雜草,又出現了那隻長在天上的白色小花。小花在生長,似乎在向斯蒂芬妮的婚紗以及水晶棺槨那邊蔓延。


    有馬兒的嘶鳴聲在教堂外響起,維塔重重的吐了一口氣。


    然後,揭下自己的麵具,甩開。他迴頭,麵對安德魯,裂成四瓣的潔白眼睛和那白色的小花一模一樣:“安德魯,去找瑟薇……這次你們就……就拜托你們自己了。”


    安德魯看著維塔非人的臉龐,這一次卻沒有愣住。眼球裂成四瓣又如何?他還是他的大哥。


    阿比斯的膝蓋即將軟倒,維塔迴頭,一把扯住,這次不複對待安德魯的溫和,而是幾乎咬牙切齒:“不準跪,媽的,不準跪!反抗卻更加符合敵人的想法,那又如何?這樣,就不去反抗了嗎?!這句話你不理解,沒關係!去幫我帶給費爾頓!”


    兩個人影,一個魁梧,一個消瘦,被維塔輕輕便推得踉蹌:“阿比斯,你是不是有什麽從帝都帶來的新玩意兒?帶去給費爾頓,趕緊!叫他不要再隱藏什麽實力了,有什麽東西一起用出來!”


    “外麵有一匹好馬,騎著它走!斯蒂芬妮在玩弄我們,她希望城市反抗,你們就一定能在她正式發起屠殺前趕迴城市,讓更多的人做準備!沃芙,你也迴去!”


    阿比斯還在失魂落魄,安德魯把他一把扛起,往外麵衝。沃芙猶豫片刻,跟上了安德魯的腳步。


    斯蒂芬妮依舊在觸摸著帝皇的臉頰,看著陛下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微弱,對維塔的指令不置可否:“你不跟著一起走?”


    大門被推開,那幾人離去。殺戮機械的轟鳴已經掩蓋了遠處喜慶的爆竹聲響。


    隻剩艾比還陪著他了。


    維塔迴頭,看著終於又安靜下來的教堂以及那一襲婚紗:“你還沒還給我瑪麗蓮。”


    “通天塔開啟的時候,我自然會還給你。”


    “瑪麗喜歡的也不會是一個臨陣脫逃的懦夫。”


    斯蒂芬妮愣了下,卻又是咯咯的笑:“真巧,陛下……陛下他也說過這樣的話。以前打仗也好,探索深空也好……陛下總是說,我喜歡的不會是一個懦夫……哈哈,他根本不知道我一切的期望都隻是他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而已,懦夫不懦夫,我根本不在乎……”


    維塔沒想到在這裏居然能和她找到共同語言,點頭:“確實,瑪麗不會因為什麽懦夫不懦夫而生氣,更何況,這次是麵對的是你。”


    “嗬。”


    “和瑪麗沒有關係,是我自己不能接受。”


    “隨便你。”


    沉默又一次降臨,降臨了許久,斯蒂芬妮眼中的哀傷愈發濃鬱,水晶棺槨中的中年胸口起伏幾乎消失不見。


    殺戮的機器終於徹底開動,艾比上前,握住了維塔的左手。維塔反手緊握,冰冷的手掌終於感受到一絲溫暖。卻在下一刻,忽然發覺背後襲來一陣惡寒。


    如同月光般冰冷的惡寒,而那來自天空的白色花朵,不知何時已經在自己的腳邊鬱鬱蒼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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