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麵上,火勢漸熄。


    躲在井底的菲落米覺得安然外出的時機已到,便掀開井蓋,與自己曾經的徒弟奧羅拉一起從中爬出。瘡痍的地麵與尚且留著炮彈餘溫的金屬梯子對獨臂的菲落米來說有些難以攀爬,但她仍是謝絕了奧羅拉的幫助。


    直到她們到達地麵,師徒二人被灼熱的風熏得有些睜不開眼睛。而周圍的霧氣似乎是因為被火焰炙烤而散去了許多。所以,奧羅拉和菲落米一眼便看到了眼前直插雲霄,酷似人脊椎的黑色“紐扣”,以及站在其之前的兩個人影。


    奧羅拉還有些疑惑,可是菲落米卻嘴角一抿,馬上便認出了這兩人的身份:卓爾凡的當家丁妮生,還有她女仆打扮的親孫女。


    菲落米兀自站立不動,而女仆長則轉過頭來,觀察了奧羅拉和菲落米一陣。奧羅拉瞬間覺得汗毛直立,女仆長的視線幾乎讓人如墜冰窟,像是在警告她們不要動彈。可是再仔細觀察,女仆長的眼睛裏隻有一層溫柔至極的禮貌罷了。


    女仆長與丁妮生一直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丁妮生則是一直抬頭,仰望著上方漸漸被火焰逼退的雲霧,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直到丁妮生的瞳孔一縮,忽然抬起手,抓握。她的手心傳來嘭的一聲脆響,似乎接住了什麽東西。其他三人的視線一齊向她手心投去,發現丁妮生接住的似乎是一個小小的木雕。


    木雕?從紐扣的頂端,那個小教堂的地方掉下來的?隱隱約約望見那小小雕像上似乎是精神病人囈語的刻痕,奧羅拉不由得揪心起上麵究竟是什麽樣的情況。在女仆長有些紮人的視線中,她也抬起頭,可還是什麽也看不見,隻是上方籠罩夜空的雲霧似乎越來越淡了。


    “丁妮生女士!”菲落米的突然出聲嚇了奧羅拉一跳,她曾經的老師頂著女仆長禮貌又冰涼的視線,揚聲質問:“請問那個木雕是什麽東西?還有您為什麽在這裏?紐扣上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女仆長前進一步,臉上微笑悄然融化:“不知道哪裏來的野狗修士,我們可沒有義務迴答你的……啊嗚。”


    是丁妮生用木雕敲了一下女仆長的頭:“對你教會守舊派的老前輩可是要尊重一些,啊,女士,你剛剛是在問這個木雕?”


    “……對。”


    “是跟著陛下上過天,又被失控了的艾格曼家小年輕帶下來的東西。被我們卓爾凡繳獲,又交給襲德研究的,”丁妮生把木雕放在了女仆長的頭上,讓她孫女的威嚴蕩然無存:“可現在又迴到了我的手上,看來母神還真是垂青於我們呢。”


    “襲德……“菲落米想起她之前在教堂中遇見的那個枯槁的人影,以及他含糊不清的自白:“襲德究竟想要做什麽?和母神又有什麽關係?”


    “你是從萬恩浦洛迴來的,之前還和他本人交流了這麽久,應該很清楚才對,”丁妮生聳肩:“襲德就是想親眼看看母神的樣子,僅此而已。”


    原來我們的底細早就被查的清清楚楚,菲落米暗自歎息,卻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看過的教會典籍,和其中一些再老生常談不過的猜想。霎時間,她如同觸電,自鼻尖往外一陣酥麻,連口中的話語都有些破音,問道:“月亮就是母神本身?”


    “不知道。”


    “雲霧上方母神已經對著帝都現出了祂……祂的模樣?”


    “不清楚。”


    “雲霧不是你們卓爾凡家召出來的嗎?!”菲落米的聲調越來越高:“而你不也是這世界上最厲害的魔法師?!你怎麽能說不知道,不清楚?!這可能是母神時隔972年的又一次現世……你就什麽都沒有感覺到?”


    “我確實什麽都沒有感覺到,或許是襲德失敗了?又或許是經過這幾天,帝都上頭的月亮和太陽已經恢複原狀了?”丁妮生隻是聳聳肩,再度抬頭,看向天空:“但這些都是我猜的。所以,我打算把雲霧散開,就散開我們周圍的這一小塊兒,來親眼看看現在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情況。”


    “而你,守舊派虔誠的教士,有沒有興趣在這和我們一起看看上麵的狀況呢?”丁妮生仍是微笑,看的菲落米似乎有些張口結舌。


    張口結舌了許久,菲落米才緩過神,搜腸刮肚,終於又找到了質問的理由:“直視神隻,你就不擔心失控?”


    丁妮生卻拉開了自己的外套,裏麵掛滿了各種琳琅滿目的護身符:“放心,我早有準備。而且,我是帝國最厲害的魔法師。而如果連我看了都失控,那這個國家可沒有其他人能夠不失控的了。”


    這名卓爾凡的家主將衣服重新裹緊,聲音又變得有些低沉:“總得有人看看是什麽情況的,不是我,就是我們的宰相。宰相又不會魔法,那除了我還有別的人選?“


    奧羅拉暗暗點頭,親自覲見母神應該也是菲落米這位守舊派畢生的誌願才對。可她側目時,卻覺得身邊自己這位曾經的老師似乎有些慌張。她一直盯著丁妮生,盯得死死的,即使丁妮生已經向上仰望了許久,也沒有移開視線。


    自己這曾經老師的一直不曾向上仰望。


    ……


    一開始,維塔完全沒發現有什麽異常。


    死掉的蒂塔才是最好,也最美的蒂塔。清澈的鮮血染在她如玉的臉上緩緩流淌,簡直是一副絕景。


    但維塔皺起眉頭,不對,自己想看的可不是屍體。自己還低著頭幹什麽?想見的人不就在自己的眼前嗎?


    他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緊張,有些忐忑。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右邊裂成四瓣的眼睛,以及右臉如同草皮一般的凹凸不平。倒不是害怕瑪麗蓮會因為自己的失控一拳把自己幹掉,隻是維塔覺得自己現在形象十分差勁,壓根不是適合重逢的模樣。


    直到幾秒鍾後,維塔才收拾心情。抬頭,瑪麗蓮已經結束了衝鋒的姿態,離自己幾步之遙,用手指輕輕旋著她銀白的發絲,似乎也在因為自己衝鋒跳躍至紐扣之上而衣冠不整感到苦惱。


    沃芙撇了撇嘴,覺得他們倆的心態和十幾歲的小孩子根本沒什麽兩樣。嗤,他們長這麽大都沒談過對象?


    悄悄離兩人遠些,沃芙踱到艾比和約瑟夫跟前。精靈的屍體上殘留的魔法波動正飛速消散,騎士倚靠在艾比懷中,想來很快就能恢複。自己還要給他重新做一雙眼睛,說不得還要再客串一下心理輔導……


    咦?


    沒有任何預兆。


    沒有絲毫準備。


    驟然間,無論是即將重逢的人,還是心裏泛酸的老年人,忽然發現周遭的一切都不見了。他們都忽然置身於一片柔和的白光裏,不說五感,連自身的存在都幾乎要被這柔和的白光完全溶解,消除。無論是重逢的強烈喜悅,還是埋藏在心中的不屑與發酸,都不堪一擊,脆弱至極。如同午間的白霜,悄無聲息間蒸發殆盡。


    除了維塔。


    他忽然迴過神,捂住嘴,幹咳兩下。每次咳嗽都有如大塊水滴的黑暗從嘴角冒出,而黑暗中白色的花朵反射著周圍瑩白的光,竟然炙亮的比太陽還要耀眼。


    維塔左右環顧,無法找到瑪麗蓮或是艾比的身影。心中越來越涼,他甚至分不清眼下的狀況究竟是現實還是幻覺。


    不對,有方法可以分清。維塔手一翻,扯到了連接著他和艾比間的臍帶。上麵所有眼球都停止了轉動,其中蘊含的那來自赫裏福德工業區的工人黑戶因為橫死而不滅的憤怨,此刻居然像是獲得了永恆的寧靜般,宛若將死。維塔想順著臍帶前進,至少要去和自己的同伴匯合。


    卻忽然間,感覺到自己心口的發涼似乎並不是心理因素,而是實實在在的有東西在那裏,溫度越來越低。


    維塔伸出義手去摸,發覺是之前從帝皇那裏得來,因為擔心失控以及可能會增大艾比的負擔,而一直沒有使用的月光劍碎片。碎片在這片瑩白的環境中幾乎變得完全透明,晶瑩剔透。等等,這是月光劍的碎片,它在這月色般的瑩白中變得異常……


    維塔抿嘴,忽然想起蒂塔生命的最後一直凝望著夜空。她死前還一直控製著約瑟夫,如果自己是蒂塔,會怎麽做?


    似乎想通了一切,維塔握著月光劍碎片的手握的更緊了些。而這碎片透明的程度越來越高,是幻覺嗎?維塔似乎感覺到它在瘋狂渴望著被揮動。


    直至後來,僅僅是維塔手臂的輕顫,月光劍碎片的劍芒便不可抑製的要湧出。讓維塔不得不把這碎片往自己身後安全的地方一扔。


    但劍芒卻還是揮舞出去,撕破了維塔周圍的瑩白,將他吐出的,如同氣泡般黑暗推的更遠。


    而維塔卻感覺一陣麻木。他望著被撕開的銀白帷幕,抬頭,向帷幕外望去,心中漸漸隻縈繞著一個疑問,讓他下意識間,脫口問出:


    “月亮,這世界究竟有幾個月亮?“


    “一個,母親當然隻有一個。”


    預料之外,居然真的有人迴答自己。維塔側目,被月光劍碎片撕開的瑩白帷幕中,自己的身旁,站了一個眉心被洞穿,機械零件在中裸露的老人:


    襲德。


    襲德像是個真正的老師般,與維塔並肩。指著天上,輕聲解答:“真正的月亮隻有一個,但天上卻有假的月亮。假的那層,千年來人一直看到的那層假的被你們的騎士放到了地上,那現在這個,就是真的了。”


    維塔沉默。


    而襲德吸了吸氣,麵對維塔,忽然間像鼓起了一生最後的勇氣般,小心翼翼的向維塔問道:“閣下,你所看到的,這真正的月亮,是什麽?”


    “腐屍。”


    “……是嗎,哈。原來真的有人是被母親所獨寵,”襲德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榨幹了生命最後的餘溫,坐下,聲音已經聽不出任何悲喜:“我看到的月亮,還隻是月亮。”


    襲德的眼睛已經完全蒙上灰霧。維塔沉默片刻,重新拉起連著自己和艾比的臍帶,前進。


    這次被交換下來的月亮是假的,可假月亮的瑩白已經被月光劍碎片破開了一個口子。而口子還在越來越大,那麽,遲早,遲早……


    遲早這口子會破到約瑟夫頭頂,讓他看見那真真正正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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