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也是從八哥口中,細細聽聞而來。


    「你方才說……海仙洞內的仙果,能解毒?」


    無雙神情略沉,眉宇嚴肅,問出口的聲音變得謹慎。


    「應該吧。」九龍子不負責地迴道。他又沒吃過。


    「什麽顏色……什麽顏色的仙果,專用於解毒?」她的口吻亟欲知曉。


    「這種事,我八哥才知道,仙果歸他管,我不過是聽他提起。」九龍子聳肩,轉眼間,梅子快吃光半壇。


    霸下才知道……


    「也隻有我八哥才能接近仙樹,因為仙樹有猛獸看守。」


    霸下才能接近仙樹……


    「猛獸不會攻擊我八哥,海仙洞的石門,我八哥才打得開,想取仙果,就算打敗猛獸,還得打敗我八哥,說來說去,我八哥是關鍵。」


    想取仙果,霸下,是關鍵。這句話,在她耳內反覆迴蕩……


    「你幹嘛問仙果的事?你也想吃哦?」他斜眸睨著她。


    「……」她沉默。


    「對厚,說不定仙果能治你的腿殘,讓你重新站起來!」九龍子突發奇想。


    對,無雙亦有同感。


    乍聞仙果此物,她腦海中飛快襲上的,也正是這個念頭。


    說不定,仙果能治她的腿--


    治這一雙……被毒殘了的腿。


    若仙果真能解毒,興許連「融筋蝕骨」這味毒都能解清……那麽,她就不用再等魟醫試藥,不用再苦吞湯藥,強忍難受作嘔……


    「你雙眼發直,又悶不吭聲的,打啥主意呀?」


    九龍子從她臉上看見了異狀,雖探不清心思,總覺她怪怪的。


    「沒有。」無雙不願多言,心思卻不住地琢磨著九龍子的話。


    九龍子也是明眼人,沒這麽好糊弄。


    「若腦筋想到我八哥身上,奉勸你,打消這念頭。」


    他吃夠了梅子,再嚐下去,整壇隻剩湯渣。在海水中,潦草搓洗雙手,洗去稠膩梅汁,才再慵懶開口。


    「我八哥看來善良可欺,不愛與人計較,凡事好商量,不怎麽會拒絕人,卻也不代表,你能輕易從他身上撈取到好處。」


    無雙接收到警告,來自於九龍子的眼眸。


    他以眸光告戒她,幾乎教她誤認為……她的心思,在那一瞬間,遭他看穿。


    自私的想法,醜惡的念頭,隻要能再站起……不擇手段。


    「他隻對自家人掏心挖肺,像你這種『表妹』,構不著自家人的邊,就算你哭著求、耍著賴,他也不會如你所願,少拿小事吵他。」


    他說得很不婉轉,而且一說完,人也已站起,擺明沒想再多留。


    他不留下,她亦不留人,連用目光相送都無須。


    遠不及霸下離開時,她瞧得那般專注,那般……舍不得。


    九龍子的撂語,她非但不氣,倒覺他對霸下諸多維護,恐是幾兄弟中,真心相待之人,這讓她對九龍子觀感好了些許。


    「就算我真的動念,想取仙果嚐試,也是人之常情,換成是你,你不想嗎?」她對著九龍子的背影,喃聲說著,「你若像我,殘了一雙腿,再無法跑跳,眼前突有一絲希望,興許能醫治腿傷,你可能放過嗎?」


    她自言自語,每問一句,心底便有聲音跟著附和。


    「你比我幸運的是,守仙果的霸下是你的親兄長,是那樣的……爛好人,你開口去討,他不會拒絕,我呢?與他何親何故,就算拉下臉去求,也不見得能求得什麽……」


    聲量,僅己聽聞。


    「你都說了,他隻對自家人掏心挖肺,我這種『表妹』,構不著自家人的邊,他當然不會出手助我……」她才會不曾從霸下口中,聽到「仙果」兩字,他也不想讓她知道,是吧。


    無雙自嘲地扯唇一笑。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若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隻能當個殘廢了。」


    她心裏那道聲音,重重響著!


    對,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隻能當個殘廢了……


    「好苦,是不是換了方子?」


    無雙飲下一口,隨即皺眉,將藥碗挪離唇間。


    「沒有,與先前仍是相同的。」魟醫連忙迴稟。


    「但苦了很多……」她五官扭成一團,嘴裏苦澀不已。


    「吃顆梅子。」魟醫將盛梅的小碟快手推到她麵前,她丟了顆入口,兩道眉沒鬆反緊。


    「好酸--」


    「咦?這梅子……也是龍女吃慣的呀。」魟醫一臉無辜,嘴裏含糊著,氣虛嘀咕,沒膽說得太響:「同樣的藥,同樣的梅,同樣的滋味,之前不喊苦、不嫌酸……今兒個,全有怨言囉?」


    沒錯,什麽都一樣,隻除了……對坐之人。


    不是霸下。


    是害藥更苦、梅更酸、她的心情更惡劣的--魟醫。


    再者,並非「今兒個」,而是從霸下離城那一日,開始……


    藥苦,梅酸,胸悶,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那天過後,逐漸加劇。


    「師傅,八龍子的藥丹煉好了。」一旁龜徒孫來報。


    「快些派人送去吧。」魟醫吩咐下去。


    「……」無雙默默揚睫,淡淡地覷了一眼,又垂下,靜靜聽著。


    「這迴八龍子真迷糊,要離城,也不先來取藥,他還是頭一迴忘了這事兒。」龜徒孫已走,魟醫還在叨念。


    「……他,什麽病?」


    她問,但問得又淺,又小聲,似呢喃;似不經心地,將心中存在許久的疑慮,誤吐而出。


    魟醫一時不聞,沒立即迴應她,仍念念有詞。


    她又問了一遍:「霸下生了什麽病?」


    「呀?龍女是同屬下說話?」魟醫迴神,滿臉茫然。


    她瞪他一眼,狠狠的。


    原來不是他幻聽哪……


    「沒想到龍女也關心八龍子。」


    還以為你冷血、無情、脾氣壞,兼自私自利,旁人死活全不理咧……


    「不枉八龍子待您,也是諸多細心照顧。」魟醫無意說了一句,換來無雙停頓,動作與思緒,皆因此語,瞬間怔呆。


    不枉八龍子待您,也是諸多細心照顧。


    自到龍骸城治傷,有哪隻龍子關懷過她?


    她這「表妹」,關係太遠太淺,若立場互換,她也不會去在乎,有哪個「表哥」是傷是殘,她亦會如同他們,不理、不睬,由著自生自滅。


    偏偏霸下不吝付出,待她……體貼,囑著湯藥,盯著療養,還牽著她漫步海潮小徑……


    「八龍子沒生病,隻是有些小困擾,無礙的,就是日常間麻煩了些,比起……」魟醫突地消了聲。


    「比起什麽?」她追問。


    「不,沒事、沒事。你瞧,八龍子生龍活虎,哪像有病之人?」魟醫隻是笑著。


    「所以,他吃的是補藥?」她聽見心裏深處,傳來了鬆口氣的籲歎。


    她本還擔心他遭誰所傷,導致需飲藥度日……


    「算是,算是。」主子的私事,不好多言。


    「那……」就好。


    沒出口的兩字,她默默喃於心中,但藏得住言語,卻藏不住臉上顯露的淡喜。


    藥雖苦,無雙仍一口一口飲盡,這迴沒口出怨言。


    藥盡碗空,她擱下碗,輕拭唇角,眸一抬,瞅向魟醫,淡道:「算算,我又快喝了一個月,似乎感覺不到成效。」連一丁丁丁丁點的進展,都沒有。


    這段時日,憑借腰上氣沫幫助,她無須像個廢人,時時賴人攙扶,氣沫的使用方式她已能掌握,自個兒遊上一段路,不成問題。


    但,那並不代表,她對於自己雙腿的痊愈,漠不關心。


    魟醫一臉心虛,掩蓋得不夠快、不夠紮實,清楚落入她的眼中。


    「屬、屬下替龍女診脈瞧瞧。」


    她伸手,由著魟醫按診,他一麵細探,一麵振笑疾書,寫了好些藥材名。


    「屬下再添幾種藥,試試能否解毒……」


    「先前喝下的還是解不了?」她問,絲毫不見驚異或打擊,全在意料中。


    「『融筋蝕骨』本屬無解之毒,屬下也隻能反覆試……」魟醫麵帶愧意,醫者,無法治愈患者,是最大恥辱,而且他也害怕,實話實說會令患者失誌,所以他忙不迭補上:「這藥,還是得喝著,『融筋蝕骨』的毒效一直都在,至少壓著它,不讓它蔓延,否則,豈止雙腿……」


    他不是恫嚇她,隻是如實陳述情況。


    「海仙洞的仙果,能解嗎?」她倏然問道。


    魟醫呆了下,「這……龍女怎突然這麽問?」


    「問了,自然是想知道答案,能,或不能?」無雙神情沒有太大起伏,閑聊一般。


    「屬下不知……沒試過之事,屬下無法迴答。」


    「不曾讀過相關記載?」


    「讀是讀過,也不知是否屬實……」


    「說來聽聽。」


    她一派「我今日很有空,能聽你慢慢說」的閑逸,魟醫明白,她是非得要聽個答覆,他無法推拖,便迴道。


    「聽說,仙果之中,紅主補,橙主脈行,紫主疫,黃司五味,綠、黑、藍、靛主毒,各色再細分深淺,豔赭主養氣,淺赤主體魄,中赤主舒筋;濃橙主周流,淡橙主通脈……」他手邊無書,隻能描述個大概,畢竟奇色太多,足足三十餘類,他無法一一牢背。


    「挑主解毒的說。」她對其餘仙果沒興致去弄懂。


    「解毒的話……」魟醫沉忖,想了好片刻,才迴道:「青係為主,冰青解痢毒,水青解熱毒,油青解邪毒,濃青解蟲毒--」他背誦一般,又念了好些種的「青」,還沒能全數說完。


    「可以了,我大抵明白了。你有空的話,找出載有描述的書籍,讓我也增長見聞,順便解悶。」無雙心裏已有初步了解,不再追問,向他討書看。


    「這當然沒問題,迴頭我去把書找出來……龍女應該不會,嗯,想拿仙果試試吧?」


    她沒應聲,隻是迴著著魟醫。


    「取書容易,取果則不然;增見長聞無妨,犯下竊罪……可不好了。」魟醫拈須道,說得婉轉客氣。


    希望他的提醒,不過是多此一舉。


    兩人互視,他揣測她的心思,她則審覷他的反應,彼此皆若有所思。


    最後,無雙牽起淡笑,唇角上揚,柔化了眉眼。


    她首次在魟醫麵前,笑得如此甜美。


    「嗯。」


    連頷首,動作都輕柔得像水草。


    嗯,並不代表允諾。


    充其量,不過是隨口一應,後頭還能添上許多涵義--


    嗯,管你的。


    嗯,我偏要做。


    嗯,沒你的事。


    諸如此類。


    無雙那聲「嗯」,正巧以上皆是。


    特別是,此時此刻,讓她更加篤定,自己的念頭,正確無誤!


    沒有比現在,更教她痛恨這雙……無力的廢腿!


    因了無睡意,夜裏興起,自行離了床,沒擾醒金鱺銀鱺,依靠氣沫浮力,到尾外散心,豈料……


    慘事發生。


    她腰上的氣沫,被一隻突然竄出來的針包豚,莾撞弄破,導致她淪為此刻狼狽模樣。


    「可惡!連爬迴去的力量……都沒有!」


    她雙掌掄緊,捶向岩地,一次又一次。


    無論力道多猛,遠不及胸膛憤懣,以及……窩囊。


    她站不起來!


    她沒有力氣!


    她怎會變成這樣?!


    她不要變成這樣……


    她不要這一輩子隻能匍匐於地,仰靠他人攙扶,變成無用累贅!


    雙拳傳來痛楚,已捶打得通紅,無雙仍不停手,發泄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加上她不願唿救,不想被誰看見這般難堪姿態,隻能伏在岩上,籲籲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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