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甘,她憤怒,她恨父親對母親的無情,恨那女人的無恥,連帶的,連那女人的兒子也恨上了。


    她就像個刺蝟,處處和所有人作對,就是要螫得所有人痛苦難過,見他們難堪,她就快活。


    她知道這個家除了對母親忠心的老傭人外,沒人喜歡她。無所謂,反正她心中隻有恨意,隻有對他們的厭惡,她以為那個人也跟她一樣,因為他們幾乎鬥爭了一輩子。


    可是那個人卻在她死後擺出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過得那般寂寥又無趣,像個可憐蟲,都快死了還拿著她的照片,嘴裏念著她的名字,就像個傻瓜,傻得無可救藥!


    「蠢蛋。」蠢得像白癡一樣!


    壓住心裏的躁動,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那經年累積的恨意和不平,她仍深深記著──即使死過一迴,即使再重活一遍,也不會改變。可是當她迴想過去時,卻發現記憶裏最深的不是恨,而是那人癡傻的可憐樣……


    聽到窗外的車聲時,駱安海愣了下,幾乎是不經思考地,轉身衝出房間。


    她連拖鞋都沒穿,腳步混亂又急促地,直接赤著腳跑下樓梯,剛好迎上進門的三人。


    駱安海在玄關前停下腳步,唿吸因奔跑而微亂。


    「安海。」看到女兒穿著睡衣就衝下來,駱城禾微愣。雖然不高興她的穿著這麽不得體,不過今天他心情很好,而且一向忤逆他的女兒竟然聽話乖乖下樓,讓他很滿意,也就不多說什麽。


    「來,這位是芳姨,以後她就是你的媽媽。」駱城禾向女兒介紹站在身邊的女人。


    「嗨,安海。」梅芳緊張地向駱安海打招唿,她看來約四十歲左右,穿著白絲紅蕊旗袍,頭發簡單盤起,樸素卻又不失和婉。


    駱安海看著梅芳,這一幕她永遠都記得。眼前的女人姿色隻算中等,根本比不上母親,偏偏父親的心裏卻隻有她。


    她一直痛恨梅芳,對於梅芳的討好隻覺得作嘔,即使是現在,她還是不喜歡梅芳。


    可是似乎也沒那麽討厭了……駱安海想到每年她的忌日,梅芳總是陪父親到她墓前,總是親手準備祭拜的東西,每一樣都是她喜歡吃的……她沒想過梅芳竟會知道她愛吃的東西。


    見駱安海盯著她不說話,梅芳心裏更忐忑,急忙找個話題,「這是定睿,今年十歲,小你四歲。」她低頭看著兒子,輕揉他細軟的發,「小睿,來,叫姊姊。」


    韓定睿抬頭看著母親口中的姊姊,繃著臉,不發一語。


    「小睿。」見兒子不叫人,梅芳皺了皺眉,輕斥:「不能這麽沒禮貌,快點叫姊姊。」


    韓定睿仍是閉唇不語,甚至別開頭。


    梅芳不高興了,她不明白向來懂事的兒子今天怎麽反常地不聽話,這讓她急了。「小睿!」


    「好了好了,別罵小睿,他年紀還小,一定還不能適應。」駱城禾輕拍梅芳的手,讓她不要罵小孩,大手輕揉著韓定睿的頭頂,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疼愛,隻是當他轉頭看向駱安海時,笑容卻已收斂。


    「安海,以後你就是姊姊了,要好好照顧小睿,知道嗎?」


    駱安海將目光從小鬼身上移開,挪到駱城禾身上。麵對小鬼,父親眼裏是溫暖、疼愛;麵對她這個親生女兒,則是冷淡。


    父親從來沒用那樣的神情看過她,他看她的眼神隻有漠然,或者被她激怒的憤怒和失望。她一直知道父親不喜歡她,她曾想過,若是她死了,父親搞不好連一滴淚都不會流。


    可是,當她真的死了,她卻看到待她冷淡的父親摀著臉痛哭,那瞬間老邁的模樣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嗯。」駱安海輕應一聲。


    聽到女兒平淡的迴應,駱城禾再次一愣。他都已做好心理準備等著女兒說出難聽的話,沒想到她的態度竟這麽平靜。


    駱安海沒錯過父親眼裏的驚訝,畢竟她從沒這麽乖順過,不過此時此刻她一點都沒有和他大吵的精力,或者該說,麵對早已經曆過的事,她沒有興趣再次重複。


    她腦中隻記得父親年邁的模樣,梅芳陪伴父親在她的忌日祭拜她的情景,還有那個人拿著她照片的蠢樣。


    駱安海抿了抿唇,看向討人厭的小鬼,用命令的口吻道:「喂,跟我上樓,我帶你去你的房間。」拋下這幾句話之後,也不管小鬼有沒有跟上來,逕自轉身往樓梯的方向走。


    駱城禾和梅芳雙雙愣住,沒想到駱安海竟這麽容易就接納韓定睿。梅芳又驚又喜,趕緊推兒子上前,「小睿,快,跟姊姊上樓。」


    韓定睿被母親推前幾步,他猶豫地看著駱安海的背影,再迴頭看母親,見梅芳對他輕輕點頭,他遲疑了一下,才轉身小跑步跟上去。


    駱安海帶韓定睿到三樓。三樓一直是她的地盤,除了她的房間外,另三間則是書房,視聽房和客房,而客房早在前陣子就被駱城禾派人重新裝潢布置,變成韓定睿的房間,且就在駱安海的臥房隔壁。


    或許大人都有一種天真的想法吧,以為把小孩安排在一起就能順利培養感情。駱安海對此嗤之以鼻。


    她對韓定睿從來沒有和顏悅色過,不是冷嘲熱諷就是鄙視不屑,而麵對她的嘲諷和嘴賤,韓定睿總是沉默以對。他就像塊石頭,不管她怎麽酸,怎麽咒罵,就是沒有任何反應,那張麵癱臉連眉毛都沒挑過。


    說起來,她對韓定睿一點也不好,為了得到總裁的位置,她連抹黑他,私下陰他的事都幹過──說真的,她使的那些卑鄙手段,連她自己都唾棄自己,她覺得韓定睿一定討厭死她了。


    可是,在她死後,他卻是那樣子……駱安海不懂,他們從沒和平相處過,她對他的態度極其惡劣,她對他……很壞很壞。


    駱安海轉頭看著跟在她身後的男孩。他穿著白襯衫和吊帶褲,像個小紳士,身材偏瘦,個子隻到她肩膀,短短的頭發,俊秀的五官依稀能看出他成年後的影子,眼睛少了記憶中的沉穩和漠然,帶著屬於孩子的青嫩和不安。


    不安?她沒想過韓定睿也會流露出不安的樣子,這讓她覺得有趣。骨子裏的劣根性,或者該說是對付某人的慣性──一發現有可威脅的弱點就往死裏追打,絕不放過可趁之機──讓駱安海上前兩步,微微傾身,居高臨下不懷好意地看著男孩。


    「你怕我?」


    韓定睿敏感地察覺駱安海的惡意,稚氣的臉龐繃緊,腳步沒有示弱地往後退,隻是眼神卻更加戒備。


    他知道如果他流露出一絲害怕,對方就會更得意,也會更想欺負他。


    父親早逝,隻有母親撫養他,單親家庭的背景讓韓定睿早熟,又是在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白人地區長大,他早習慣那些白人小孩的輕視和欺負。


    自小的經曆讓他知道,若是乖乖的受人欺辱,那些白人小孩更會天天找他麻煩。


    在被圍堵過幾次後,他和小孩的頭頭狠打了一架,即使被圍毆也不退縮,最後他打贏了,雖然全身是傷,雖然母親在他迴家後又氣又心疼地哭著幫他擦藥,可是自從那次之後,那些小孩再也不敢找他麻煩。


    後來母親遇到駱叔叔,駱叔叔讓他們搬離貧民區,讓他們住進好的房子,讓他受好的教育,讓他和母親不用挨餓受凍,也不用遭人白眼,不再被那些收保護費的混混欺負。


    韓定睿知道他口中的駱叔叔已結婚,雖然才十歲,可他明白駱叔叔和母親的關係是錯的。母親曾抱著他,哭著跟他說,她對不起駱叔叔的妻女,可是她沒辦法,因為她不是自己一個人,她還有他,她不能讓他吃苦挨餓,不能讓他一輩子就撿破爛做苦工。


    為了他,她這個做母親的可以受人輕視鄙夷,所有的委屈不堪,她都願意吞下。


    昨晚,母親就跟他說過,到了駱家,他會有個姊姊,這個姊姊可能會對他不好,可能會欺負他,可是他都要忍下來,因為是他們對不起她。


    韓定睿將梅芳的話謹記在心,所以麵對駱安海的惡意,他不意外,不過骨子裏的驕傲也讓他毫不退怯。


    他麵無表情,眼睛直盯著駱安海,等著她的下一步動作。


    駱安海定定地與小鬼對視,十秒後,見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就無趣地挺直身子,沒了欺負人的興致。


    才十歲,就這麽無趣,難怪長大後會那麽悶。


    駱安海撇嘴,走到沙發坐下。「喏,這就是你的房間……倒杯水給我。」她輕抬下巴,看向茶幾上的玻璃水壺。


    韓定睿不發一語,沉默地倒水,將水杯拿給她。


    「真聽話。」駱安海接過水杯,手肘靠著沙發扶手,支著臉頰,雙腿交疊,喝口水。


    這樣的姿勢,又隻穿著絲質睡衣,如果她再大個十幾歲,絕對像在勾引人,不過十四歲的她,這模樣姿態,隻像個囂張跋扈的大小姐──而且是氣勢淩人的那種。


    「喂!」駱安海抬起下巴,姿態傲然。「我不想跟你虛來假去的,就老實跟你說,我──很、討、厭、你。」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很慢很清楚。


    韓定睿仍是沉默,稚幼的臉龐沒有受傷,沒有驚訝,就是漠然,黑色的眼珠子沉靜無波。


    「我不隻討厭你,我也討厭你媽。」就算重來一輩子,她仍然討厭梅芳,「你們母子都很惹人厭!」尤其是他死前那副可憐蟲的樣子,讓她最是厭惡。


    「我不想跟你當什麽虛偽的姊弟,記住,你姓韓我姓駱,你不是我弟弟,我也不是你姊姊,三樓是我的地盤,我讓你住隔壁已經很好了,你最好離我遠一點,不要來煩我,還有……」


    駱安海頓了頓,眼神閃過波動,她垂下眼,聲音低低的。「最好你也討厭我。」說完這些,不理會他是何反應,她直接放下水杯,起身離開。


    「我不會叫你姊姊。」


    在駱安海走到門口時,一直沉默的韓定睿開口了。他的聲音仍帶著屬於小孩的稚嫩,卻透露著堅定。


    駱安海迴頭,隻到她肩膀的小鬼仍是沒有表情,可眼睛卻毫不逃避,直直地看著她。


    「你永遠不會是我姊姊。」


    「對。」駱安海微笑,「永遠不會是。」


    永遠!


    韓定睿目前就讀四年級,駱城禾沒有讓他轉到貴族學校,主要是擔心他臨時插入班級會受到欺負,畢竟貴族學校的學生比起一般學生勢利得多,加上又在同一個社會階層,八卦流傳得也快。


    誰不知道駱氏企業的總裁在妻子過世後就將外麵養的女人娶進門?這件事可讓漢克家的人氣憤不已。


    當年駱氏麵臨財務危機,是娶進漢克家的獨生女,和漢克家合作,得到漢克家的資助才度過危機,且發展成跨國企業,成為國際間有名的商業財團。


    可是駱城禾卻在駱氏企業逐漸獨立,不需要再依靠漢克家族後,不隻在外麵另結新歡,甚至還為了那個女人冷落妻子,要和妻子離婚。


    這事鬧得很大,漢克家的人軟硬兼施,就是斷絕不了駱城禾和外麵那女人的糾纏,加上漢克家族和駱氏的合作關係多又複雜,而且又因幾次的投資失敗損失嚴重,不好跟日漸龐大的駱氏撕破臉,最後對駱城禾的行為隻好睜隻眼閉隻眼,聽而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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