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未在房間裏逗留太久,蕭風再下樓時,幾個年輕人已經離開,他想著應該是去找蕭天清了,便不再理會,去了茅廬。


    茅廬裏,所有年輕人都放假了,在桌子底下當擺設的書籍現在都被翻出來了,左一堆右一堆,累積的塵土被激起,在空氣中幽幽飄蕩,幾個老前輩們還在翻箱倒櫃,亂得一塌糊塗。


    委實是昨晚的妖月異象太過不妙,幾個老前輩有提倡銳意進取的,有想著靜觀其變的,也有明哲保身的,各自爭執不下,現在都期望能找出點反駁對方的理由,好教對方認同了自己的想法。


    這時,門口突然有人咳嗽了兩聲。


    幾個老人轉頭看了眼,頓時麵上一僵又一喜,將自己手裏的活計都放下,快步過去。


    “昨晚的事,你怎麽看?”醉春風直截了當問。


    “此事我會解決,幾位前輩不必有什麽顧忌。”蕭風溫和說。


    幾個人都怔了一下,麵上露出些遲疑來。


    洛潛淵在一邊撇嘴。


    以洛潛淵的才智,自然是有資格入內間的,隻是他自己不喜歡與老前輩共事,再加上當初蕭風讓他指導幾個年輕人,才一直在外間呆著。


    “四方爭雄,妖孽現世,今後可能都是稀鬆平常之事,僅僅一次異象,便讓幾位前輩手足無措,以後局勢緊迫,幾位前輩又當如何?”蕭風坐到一堆書上,示意幾個前輩也坐,肅然說。


    箴言苦笑,“小友如此說自然有如此說的道理,隻是於我等而言,不明緣由,委實心中忐忑。”


    蕭風遲疑了下,“煞島附近有一處毒源,前些日子我覺得蹊蹺,可能是從下麵爬出來了點東西。”


    箴言倒吸了口涼氣,“惡靈出世了。”


    “前輩知道?”蕭風有些訝然,他以為幾個前輩都不知道呢。


    “毒源之地,萬毒鎮壓之地,惡靈鎮壓之地,魔鬼出世之地,生人勿入之地。”箴言聲音複雜說,“惡靈現世,生靈必遭塗炭。”


    蕭風點點頭,“然後呢?”


    “世代隻是這般傳的,其他事要想了解,隻能找煞島上的老人。”箴言搖頭歎氣道。


    蕭風與其他人都沉默低下頭。


    煞島經曆一番大劫,不少老一輩被唐無炎殺了,剩下的又被蕭風挑揀著殺了不少,如今想找個上了年紀的都沒多大可能性,更別說是知情之人了。


    “既然毫無頭緒,那便暫且擱置,趁著現在安定,盡量布置,免得日後措手不及。”沉吟片刻,蕭風開口道。


    幾人思慮片刻,皆點點頭。


    “我來還有一事,”蕭風神色認真道,“此番我離去,希望諸位務必信我。”


    幾人怔了下,對視一眼。


    箴言肅然道,“小友大可放心。”


    醉春風苦笑道,“我輸了你三年,沒資格置疑。”


    剩下幾個老人也點頭表示讚同。


    蕭風笑笑,有些風趣道,“另外,江湖上若哪天又謠傳了我出事的壞消息,你們也要做出些迴應,不要像去年那般,一個巴掌拍不響,讓人家多尷尬啊。”


    幾人啞口無言。


    “幾位前輩出去透透氣吧。”蕭風輕輕咳嗽了聲,又笑了笑,這一笑似乎這樣就將之前沉重的話題都揭了過去,“找人來收拾一下,免得下午他們進來時以為前輩們弄了什麽陣勢,戰戰兢兢。”


    幾個老人掃了眼屋裏的塵土四布,書籍成災,又看了眼蕭風,長長吐出口氣,無奈笑道,“依小友之言。”


    ……


    下午時,茅廬裏除了有些嗆人,已經恢複了之前的幹淨整潔,茅廬裏的老人與年輕人們也恢複了忙碌,一切重迴正軌。


    蕭天清在秀玉潭喝得爛醉如泥,幾個年輕人將他帶迴竹樓裏,也迴了茅廬忙碌。


    蕭風又同洛潛淵單獨談了談,算是稍微讓他寬心,順便給了他幾封書信,幫忙轉交給剩餘幾個年輕人。


    對於蕭風來說,在夢峽中的瑣事也算處理得七七八八,他便真打算閉關與那個少年好好談談了。


    於是,這日傍晚,幾個年輕人在收到蕭風的書信找去時,蕭風已經帶著滾絮,阿黑悄然離去了。


    幾個年輕人身後,洛潛淵一臉無奈,他覺得蕭風真的變了很多。


    “或許是有些倦了吧。”他心中暗暗想。


    ……


    陳潤青的道,不是銳意進取的武夫之道,而是修心之道。


    當年,他從書中讀出萬般道是修心;當年,他毅然一人獨闖江湖是修心;當年,他失望歸隱,不知行蹤是修心;現在,他淡然出山也是修心。


    所以,這近一年的時間,他一路遊曆,在英豪並起中鋒芒盡掩,甚至沒排入新定的武榜百名。


    因為,他一路行棋,從不與人動手。


    因為,他覺得,這很沒意思。


    隻是,今日,他停下了,然後,打算動手。


    因為他覺得,不動手不痛快。


    倒懸峰頂,山風凜冽,吹動老人須發張揚。


    老人對麵是一個麵容儒雅的中年男子,他衣著妥貼,衣衫長發也皆是熨帖,似乎與老人身處的不是一個世界。


    中年男子輕輕歎息,“一晃幾十年,當初你還隻是稚童,如今已經師父那般年紀了。”


    “嗬。”老人冷笑了聲。


    “當年,你若跟我走,多好。”中年男子輕歎道。


    “也沒見你如何了得。”老人言語中驀地多了種說不出的譏嘲。


    男子也不惱,微微搖頭,又說,“聽說你精讀十年書,做到了天下武器皆精,天下功法皆通的地步,我當年差之遠矣。”


    老人額頭上隱現青筋,語氣卻平靜非常,“當年你一朝聞道,卻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你舍了你的道,做了他人的手足,我可比不過。”


    “這事,我都快忘了,沒想到你還記得。”中年男子不在意笑笑,“不過,你想錯了,當年,我沒有聞道,我一步入先天,隻是因為厚積薄發。”


    “你早就修了他道。”老人心中一顫,失聲道。


    中年男子並不否認,“洛書門的道,可道可不道,這數百年來,能開竅之人寥寥無幾,能走到頂的人又有幾個,師父說,書中自有百般能耐,可他自己都不曾讀懂過,我當年為什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因為他自己都不信道,又如何讓我們成道?”


    “胡說!”老人麵色驀地鐵青。


    “當年,我走時,師父為什麽不攔我?”中年男子勾了勾嘴角,“因為他知道,他沒資格攔,也不敢攔。”


    老人渾身微微顫抖,往昔之事,如同昨日,曆曆在目。


    ……


    “我登高遠眺,一山高過一山,蹉跎半世,方知百無一用唯書生爾。所謂良禽擇木而棲,山門於我,無恩無情,今日之為,已是仁至義盡,此番離去,當再無瓜葛。”剛在大庭廣眾之下邁入先天境的青衫中年對自己的師父與小師弟淡淡說。


    須發皆白的老人雙手攏袖,麵無表情。


    還是孩子模樣的小師弟扯住中年人的袖子,稚氣說,“師兄,你怎能這般說,師門之情,重如泰山,難不成隻是因為入了先天,便看不起師門了?”


    中年人笑了笑,看了眼老人,“師父可願放小師弟走?”


    老人依舊麵無表情。


    孩子驀地大叫起來,“我才不要走,你今日若走,總有一天,我會把你揪迴來的。”


    中年人搖搖頭,“書生最是無用。”


    “胡說八道!”孩子漲紅了臉斥道,“你這一身本事都是讀書讀出來的,如此說,你可捫心自問了?”


    中年人似笑非笑看了眼老人。


    老人神色局促起來,輕輕搖頭。


    中年人不明意味笑了聲,轉身離去,“鄒護法,走吧。”


    孩子斥道,“顧今惜,你這個混蛋,總有一天,我會把你揪迴來的。”


    可那襲青衫再未迴頭。


    孩子咬緊牙關,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


    十年悄然而逝,孩童成了青年,他研於經文,逐漸從書裏讀出了刀,讀出了劍,讀出了疾風驟雨,也讀出了書生意氣。


    他去告知師父,垂垂老矣的老人忽然痛哭流涕,他從未見過那般失態的師父,哭得像個孩子。


    老人說,誰都沒有錯。


    然後,老人溘然長逝。


    青年始終不明白,老人最後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後來,他整理老人遺物,知道了所謂的雲霞聖地,天機閣並非表麵的那般。


    原來,他生活的世界無波無瀾,隻是因為有人在他頭頂撐起了一片天。


    他以為他知道了一切,於是,他主動入了腥風血雨裏,不是想名滿天下,隻是想看看世上有多少同道中人。


    結果,他心灰意懶,到最後,自己畫地為牢,作繭自縛。


    可直到現在,還沒走出來。


    ……


    顧今惜看著陳潤青失魂落魄的模樣,輕輕一歎,並沒有動手的打算,“我們都沒有錯,隻是這個世間錯了,小師弟,你好好想想吧。”


    說完,他轉身離去。


    ……


    幽暗火焰前,白衣少年盤膝閉目。


    血色世界裏,黑衣少年也盤膝閉目。


    兩人在說著世間少有人能懂的語言,是在談判,是在較勁,也是在商量。


    已經很久很久了。


    兩人都知道對方的弱點,兩人都會靈魂擺渡人的鎖魂之術,這隻能是個僵局。


    當然,白衣少年的勝算要大一點。


    因為白衣少年有廣闊無垠的空間,而黑衣少年隻能躲在血色的世界裏。


    隻是,這也隻是大一點而已。


    某一刻,白衣少年睜開了眸子,語氣冰冷,“你當真半步不讓?”


    黑衣少年也睜開了眸子,話語中略帶笑意,“你我都奈何不得對方,不如就這般僵持算了。”


    白衣少年語氣愈發冰冷,“你當真以為我奈何不得你?”


    黑衣少年不在意道,“你會的我都會,你如何奈何我?”


    白衣少年閉了閉眼,輕輕歎了口氣,“我給過你機會了。”


    毫無征兆,天際無數幽藍色星點往少年周身匯集而來,越來越密集。


    少年麵色嚴肅,驟然睜開眼睛時,眼瞳中有金色光芒飆射而出,是一片類似漁網的金色紋路,逐漸擴大,瞬間將火焰包圍。


    火焰劇烈跳動起來,紋路開始忽大忽小,忽明忽暗。


    “去。”少年輕吐一字。


    匯集而來的藍色星點蜂擁而去,將金色紋路與火焰盡皆包裹。


    火焰再次跳動了幾下,漸漸變小,最後變成拳頭大小,忽明忽暗,完全被金色紋路與幽藍色星點掩蓋。


    火焰中傳出少年暴怒吼叫,“怎麽會這樣?不可能。為什麽會這樣?我不服,憑什麽,這不公平……”


    明顯占了上風的少年卻並未露出什麽欣喜神色,反而眉宇間滿是疲憊沮喪。


    “因為你終究不是我,也成不了我。”他輕輕說,“我們都沒有錯,隻是造化弄人而已。”


    他將自己蜷曲起來,沉沉睡去。


    ……


    幽幽山林處,露重山風和。


    山洞口的大黑狗突然衝密林中狂吠起來。


    一位拄著拐杖的素衣白發老人緩緩自密林中走了出來。


    大黑狗猛地撲過去,想將老人撲倒。


    老人看著蒼老,動作卻很靈敏,他身形一閃,直接躲開了大黑狗的撲咬,一手摁在大黑狗後頸上,大黑狗便動彈不得。


    他溫和說,“別鬧,我不會傷你,也不會傷他。”


    大黑狗嗚嗚兩聲。


    老人拍拍大黑狗腦袋,“要乖,否則我可能會傷到你的。”


    他站直身子,繼續往山洞裏而去。


    大黑狗忽然一個跳躍,猛地調頭,衝進了山洞裏。


    山洞中有個少年人,盤膝閉目,大黑狗一撞他,他自己就軟軟倒了下去。


    少年肩膀上的白鳥咕一聲,立即飛起來去啄大黑狗。


    大黑狗一呆,也沒功夫理會白鳥,連忙拿腦袋拱少年,嗚嗚低叫,隻是等老人進了山洞也沒將少年叫醒,大黑狗一急,照著少年的手咬了一口,結果少年還是沒反應,反而大黑狗被老人結結實實敲了一拐杖。


    大黑狗被打得暈暈乎乎,眼冒金星,等清醒過來,地上的少年已經被老人抱起來了。


    老人往外去了,而白鳥毫無骨氣地鑽進了少年懷裏。


    大黑狗一個激靈,猛地撲去,出了山洞卻發現,密林幽幽,老人跟少年都沒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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