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終於落下,夜色終於漸沉,沈予和出岫緊貼躺在狹窄的硬榻上,齊齊側身望向牢內唯一的那扇窗。


    鐵窗高掛,窗外,月色正好。


    “京畿統領果真待你不錯。”出岫目不轉睛望著那月色,歎道:“這牢房倒是很安靜,桌椅不缺,還有單獨的如廁之地。”


    一聲哂笑傳來,似在嘲弄出岫的不知世事:“京畿大牢不比別處,皇城腳下常有王公貴族犯事,這種牢房是為他們準備的……我占了個便宜。”


    “挺好的。”出岫的後背緊緊貼著沈予的胸膛,她終於習慣了如此親密的姿勢,又是覺得如此安全。


    “困嗎?”沈予抬手輕輕撫摸她的墨黑長發:“睡一會兒罷,明日去法場路很長。”


    “不困。”出岫睜大一雙清眸,忽然翻了個身,與沈予麵對麵相擁:“隻有這一晚了,我怎麽舍得睡。”她抬手攏了攏自己的青絲,又往沈予懷中拱了拱,不再說話。


    夜風靜靜吹送,時辰靜靜流逝,許多人都盼著今夜再長一些,最好永遠不要天亮……


    雲府上下如此,誠王聶沛瀟如此,還有一個人,亦是如此。


    應元宮的帝王寢宮裏,燈火通明、徹夜不熄。


    天授帝雙手背負站在庭院之中,抬首望月,沉默聽著岑江的稟報。


    直至聽到出岫進了沈予的牢房,天授帝才開口問道:“經鐸如何了?”


    “誠王殿下返迴了府邸,看起來……很消沉。”岑江迴道。


    天授帝沉吟片刻,再問:“雲府可有消息?”


    “今日一早,離信侯夫人莊怡然產下一名男嬰,七斤三兩,母子平安。”岑江如實稟道:“謝太夫人差人給左相府飛鴿傳書,估摸莊大人明日一早便能收到這喜訊了。”


    “謝描丹沒有其他動靜?”天授帝鳳眸微眯,疑惑再問。


    岑江搖了搖頭:“沒見任何動靜,闔府上下一片喜氣,沒見什麽異常之處。”


    “這就奇了。”天授帝蹙眉,一張陰柔的魅顏閃現精光:“也沒見謝描丹請出‘免死金牌’?”


    “據微臣所知,沒有。”岑江很是篤定地道。


    “難道朕估錯了?”天授帝喃喃自問:“沈予行刑,謝描丹能見死不救;可出岫夫人也要陪著去死,她竟然無動於衷?”


    難道他高估了出岫夫人在雲府的地位?也高估了她在謝描丹心裏的分量?


    否則眼看天快亮了,雲府為何不見動靜?


    “聖上,微臣鬥膽問一句,”岑江躊躇地問道,“您為何非得逼出那塊免死金牌?您是怕謝太夫人留著救誰?”


    岑江跟在天授帝身邊多年,自然也知道先皇曾給了雲氏一枚世代相傳的免死金牌,聲明可免一人之死。但這一人,必定得是雲氏的人。


    按道理而言,沈予是雲氏的姑爺,出岫是雲氏的媳婦,這兩人都符合使用免死金牌的條件了。除非謝太夫人舍不得用,否則到了此刻,再有幾個時辰就該行刑了,她為何還不表態?


    岑江心中疑問重重,憋著又實在難受,便鬥膽問了出來。他始終覺得,天授帝是存心要處置雲氏的,隻不過早晚而已。而且這個“處置”,應該不會傷及闔族性命,隻是想要拿下某個關鍵人物。


    謝太夫人必定也猜到了這一點,才會對免死金牌持如此謹慎的態度。


    可這個人到底是誰?還是說,天授帝和太夫人都是未雨綢繆?其實根本沒有一個確切的人選目標?


    岑江鬥膽提出了疑問,天授帝也沒想瞞過他,沉聲道:“等此間事了,朕會告訴你。”


    “那……倘若謝太夫人見死不救,您真要處死沈予和出岫夫人?”岑江小心翼翼地試問。


    “不錯,他們非死不可。”天授帝臉色一變,冷凝說道:“沈予兩次忤逆朕意皆是情有可原,原本朕考慮留他一命,但他錯在誤殺皇裔,且與北地將領走得太近……”


    天授帝鳳眸一緊,話語又沉了幾分:“出岫利用淡心說情,挑撥與朕的關係,更不能輕饒。”


    見天授帝反應如此劇烈,話語之中字字殺意,岑江也不敢再多言多問。


    主仆二人各有各的心思,都無聲地等待著,卻又不知前路如何,是否能等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恰在此時,當值的禁衛軍匆匆來到龍乾宮,稟道:“啟奏聖上,靖義王臣朗到了宮門外,說是有要事求見。”


    靖義王臣朗,便是從前的北宣哀義帝。自從南北統一之後,天授帝便冊封他為靖義王,“食邑同享誠王”。不過這隻是昭告天下的旨意而已,靖義王雖然享受著與聶沛瀟相同的俸祿,卻沒有享受他的封邑,而是留在了皇城京州。


    說得不好聽些,就是留在了天授帝的眼皮底下。


    不過靖義王受降之後十分安分守己,坐享著一個沒有實權的閑散王爺頭銜,甚至連早朝都不上,成日在王府裏鑽研喜好。


    靖義王不來上朝,也是遂了天授帝的心意,朝內有些機密要務,他巴不得不讓對方知道。因此,靖義王也極少來應元宮,隻在逢年過節時入宮麵聖,參加一些不可推脫的宮宴場合。


    可這個時候靖義王過來,又是為何?


    對方畢竟曾是一國之君,天授帝也不好拒見,又瞧著夜色深重,猜測他必有要事,遂命道:“傳他進來罷。”


    “是。”禁衛軍領命而去,傳了靖義王臣朗前來。由於宮門離龍乾宮不近,這一來一迴,讓天授帝等了足有半個時辰。


    說起這位靖義王臣朗,也算是個傳奇人物。他本名朗星,原本是北熙妓院裏的一名伶倌,年少時沒有變聲,長得又俊俏,反串女旦唱得極好,也有幾分三腳貓功夫傍身。


    本是個不入流的下賤身份,可他與鸞夙交好,是鸞夙在青樓裏唯一的朋友。後來鸞夙與臣暄相識之後,便舉薦他去軍中曆練。


    臣暄看在鸞夙的麵子上一口答應,將朗星收在自己帳下。後來臣暄之父造反起義,朗星也跟著他們舉事打仗。由於他性子活泛,身手不錯,又時常跟在臣暄身邊進出,最後竟被臣暄的父親相中,收為義子,改名臣朗。


    再後來,臣暄及其父打下北宣江山,登基之後又相繼離世,便讓臣朗撿了個現成的便宜,做了北宣皇帝。


    而這其中,其實是有些秘辛。當年臣暄是假死逃脫,將皇位傳給了臣朗,囑咐他不要與聶七為敵。也正因如此,天授帝統一天下的過程分外順利,並未發生什麽大規模戰爭。


    “見過聖上。”踏入龍乾宮後,臣朗幹脆利落地行禮問候。


    曾經的南北兩國帝王,一個樣貌陰柔雌雄莫辯,一個星眉劍目陽剛非常。單以麵相看來,天授帝無論如何也不像帝王之才,至少不比靖義王。然事實卻剛好相反。


    可見人不能貌相。


    麵對靖義王,天授帝也擺出一副友善的態度,道:“平身罷。你趁夜入宮,所為何事?”


    臣朗並沒有拐彎抹角,起身直白迴道:“臣是為出岫夫人和沈大人求情而來。”


    天授帝很是意外,他深知臣朗是個與世無爭的性子,便也對其來意分外好奇:“靖義王與出岫夫人認識?”


    “素未謀麵。”臣朗簡短迴道。


    “那你是與沈予有些交情?”


    “隻在南北議和時見過幾次,談不上交情。”直到如今,臣朗都不願說出“受降”二字,隻說“議和”。因為在他心裏,北宣沒有輸,是義兄臣暄將半壁江山拱手相讓,而不是聶七自己憑真本事贏來的。


    此刻天授帝也無心計較臣朗的言辭,挑眉再問:“既然如此,你為何要替他二人求情?”


    臣朗很是幹脆地迴道:“算是為了他二人,也不算是。”


    臣朗頓了頓,似在斟酌用辭:“臣聽說沈大人在北地素有威名,如此良將棄之可惜。”


    聽聞此言,天授帝冷笑迴道:“他的確素有威名,北地甚至流傳一句話‘不知天授帝,隻知威遠侯’。”


    “聖上是在擔心這個?”臣朗肅然問道:“您擔心沈大人威望太高,會讓北地將領起了異心?”


    “他們已經起了異心。”天授帝陳述事實。


    “這個臣可以擔保,北地將領必定以您為尊,絕無二心。”臣朗是在為沈予求情,同時也是為北地將領說情。


    “你心疼舊部下,朕能體諒,但這與沈予一案無關。”天授帝直白拒道:“朕知道北地有些將領在私下活動,想要營救沈予,你既然疼惜這些舊部下,就去給提個醒罷。”


    如今南北剛剛統一,對待北地官員,天授帝還是以安撫為主,不願大肆處置。


    臣朗見天授帝態度堅決,想了想,又問:“那出岫夫人呢?也是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天授帝睨了臣朗一眼:“怎麽?靖義王又有說辭?”


    “嗯。”臣朗毫不猶疑地承認:“臣聽說,出岫夫人不僅出身雲氏,還曾在鸞夙滑胎時悉心開解,間接挽救了她的性命。鸞夙是臣的至交好友,如今又是臣的嫂嫂,出岫夫人既對鸞夙有恩,臣不能見死不救。”


    他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更何況,鸞夙的母親出身雲氏,也算與出岫夫人沾親帶故。臣以為,若是鸞夙聽說此事,也必定會為出岫夫人求情。”


    臣朗的最後一句話,如同電閃雷鳴一般,一擊即中天授帝的痛處。可臣朗不管不顧,又道:“臣知道說這話逾越分寸,但說得也是事實。還望聖上三思而行,切莫濫殺無辜。”


    “濫殺無辜?”天授帝鳳眸微眯,強自壓抑怒氣質問:“你知道他二人做了什麽?你就冒然來說情?”


    “臣隻知道,他們一個在北地威望極高,一個是天下女性垂範;臣也知道,他們一個誤殺了您的子嗣,一個是利用了淡妃娘娘。”


    說著說著,臣朗語中竟帶了幾分嘲諷:“聖上曾親口答應我義兄臣暄,不會辜負他以江山相托,您也一直標榜對鸞夙癡心不渝。但如今,您不僅要將一位忠心耿耿的將才斬殺,還讓出岫夫人為您的變心無辜受累……臣私以為,您此舉並非明君所為,也對不起我義兄和鸞夙。”


    “好大的膽子!”天授帝聽到此處終於暴怒,厲聲對臣朗指責道:“不要以為鸞夙將你托付給朕,朕就不會治你的罪!”


    聞言,臣朗哂笑一聲,很是平靜地下跪迴道:“臣知道您會降罪,因為您不再喜歡鸞夙了,也不必再遵守與她的約定。”


    臣暄與鸞夙歸隱之前,曾將他們唯一的親人臣朗相托,請求天授帝善待臣朗及其後人,當時天授帝一口應允。直到如今,天授帝也自認一直對臣朗很是寬厚,這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便是為了踐行當年對鸞夙的承諾。


    然而毫無疑問,今夜臣朗這一席話,觸及了帝王的逆鱗。天授帝胸腔裏盡是翻騰的怒意,極力克製與壓抑著。若不是顧及對方身份,他早就一腳踹上去了。


    臣朗既然前來,自然也做足了準備,不僅沒有知趣住口,還繼續火上澆油:“我義兄將北宣江山托付給您,囑咐臣不要與您兵戎相見,以免傷及兩國百姓。他雖不是心係蒼生,但對於北地五州的百姓委實極盡愛護,那都是他的子民……”


    “您當初既然派遣沈予去北地整編軍隊,定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倘若他沒有降服北地將領,也許又是一場血光之災。如今北地將領與他交好、為他請命,恰好證明了您的眼光。您既然忌憚沈予,當初就不該給他派這差事,如今他辦差辦得好,反而成了您的心頭之患。”臣朗幾番話不卑不亢,句句都是犀利至極。


    他很是無畏地看向天授帝,接著分析:“狡兔死、走狗烹,沈予一死,我北地五州的將領必定寒心。試想您親自帶出來的兵都落得如此下場,何況他們。”


    “你倒是將朕摸透了。”天授帝這一句說得幾乎是咬牙切齒,更為諷刺。


    “臣不敢,但臣要鬥膽再說一句。”臣朗毫不示弱地道:“您雖然統一了南北,但您心裏始終都有地域疏離感,沒將北地的百姓看成您的子民,更沒將北地的將領視為臣子。您對北地有戒心。”


    話到此處,臣朗深吸一口氣,最後說道:“您貴為帝王,卻沒有帝王的氣度。其一,您做不到用人不疑;其二,您不能視南北平等對待;其三,您沒有寬厚待人。隻此三點,你比我義兄臣暄差得太遠。”


    “你太放肆了!”聽聞這一席話,天授帝幾乎要拔刀相向,當場將臣朗的人頭砍下來。他對臣朗怒目而視,鳳眸之中泛起血紅:“你再敢多說一句,朕就……”


    話到此處,天授帝卻戛然而止,因為他想不出來,要如何反駁臣朗的一席話。倘若他當真因此降罪對方,便也恰好印證了方才那三點——


    用人起疑、歧視北地、待人苛刻。他無從反駁。


    就在帝王怔愣的空當,臣朗已從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圖遞了過去:“這是我義兄與鸞夙的歸隱之地,隻要您自認對得起他們的托付,便處置了沈予和出岫夫人罷!”


    語畢,臣朗自行從地上起身,連一句告辭之語都沒有,無聲退去。


    “站住!”天授帝手握那卷地圖,竟是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三年了!臣暄與鸞夙在海上失蹤,不知是生是死。他派了多少人去找,始終相信他們還活著,可就是找不到任何下落!


    而今,臣朗竟肯說出他們的藏身之地!他們都還活著!想到此處,天授帝的聲音再也無法保持沉穩:“雲氏給了你什麽好處,你肯把這地圖交給朕。”


    臣朗腳步微頓,坦然迴道:“臣與雲氏不熟,也沒人給臣好處。”


    “你受降之後不問世事,豈會輕易替人說項?”天授帝不死心地追問:“到底是誰能勸動你來?”


    “誠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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