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身子一僵,轉身再看聶沛瀟,有些疑惑地問道:“您改變主意了?”


    聶沛瀟目不轉睛看著她,目光之中很是灼熱,一張俊顏也分外凝重,又隱隱帶了幾分暗示之意。


    他在暗示什麽?在等自己表態麽?出岫迎上聶沛瀟的目光,心中從不解、疑惑到逐漸清明,最終了然他目光之中的含義——欲望。


    那目光裏,寫滿了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原始欲望。


    成年男女之間的心思,有時並不需要清楚說出來。尤其是麵對出岫這般冰雪聰明的女子,聶沛瀟隻需隱晦表達,或是一個眼神,或是一個動作,便能讓對方全然明白。


    的確,出岫是明白了。她不自覺地抬手捏住衣襟,眸中閃過一絲防備。眼見聶沛瀟毫不掩飾“那種”意圖,她低眉沉吟起來,仿佛在慎重考慮這個法子是否可行。


    而聶沛瀟則一直等著、看著,見證著出岫掙紮猶疑的過程。他承認自己心存卑鄙了,可他又難以說清楚,到底是希望出岫拒絕?還是希望她能同意?


    時間緩緩流淌,氣氛漸漸曖昧,聶沛瀟的心也懸在了半空之中。出岫這副表情好像給了他一線希望,但他明白,倘若他能“得逞”,也將從此失去出岫對他的尊敬。


    明知道此時應該說些什麽,也許隻需再添一把火,便能動搖出岫的意誌,讓他趁虛而入。但這念頭實在太過可恥,聶沛瀟幾欲心動,到底是沒有直白說出來,隻任憑出岫自己去體會。


    連他自己都覺得這念頭齷齪,顯然,出岫更覺齷齪。


    等了良久,才終於等到一個決定。出岫重新變得堅定起來,麵上的猶疑一閃而過,然後歸於寂滅。


    “用這種法子換他一命,他會比死更難受。”出岫平靜地俯身行禮:“妾身告辭。”


    當聽到“妾身”二字時,聶沛瀟自嘲地笑了笑:“你心裏一定罵我不是君子,對我失望至極了。”


    出岫搖了搖頭,她忽然想起被明瓔綁架的那一次,聶沛瀟及時出現救了她,也是那一次,她曾聽到聶沛瀟和雲想容的合謀。


    想到此處,出岫沒再說話,無聲地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出岫。”聶沛瀟忽然又後悔了,他說不上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兒。很酸楚,有醋意,亦有絕望。他連忙在她身後誠懇道歉:“方才是我一時糊塗,鬼迷了心竅……別怪我。”


    “不會。我沒有資格怪誰。”這一次出岫沒再迴頭,盈盈而立如同一株安靜的植物。她抬首望了望天色,再次抬步朝誠王府門口走去。


    “你打算去哪兒?”聶沛瀟仍舊不死心地追問:“你還想去求誰?”


    “去求天授帝。”出岫腳步不停,語畢決然而去。


    *****


    兩日後,沈予被押解迴京,暫時軟禁在威遠侯府,聽候發落。


    北地歸降的將領們開始徹夜聚集,積極商討營救沈予之法。眾人都以為誠王會在此時出麵為沈予求情,但可惜,誠王府沒有絲毫動靜,聶沛瀟閉門謝客。


    京州城裏人心惶惶,朝中紛紛揣測聖意,打聽到的消息也相差無幾——天授帝震怒不已,要對沈予從嚴處理,以儆效尤。


    又過了一日,應元宮裏傳下兩道旨意:


    第一道是對明氏一案的處置結果——明璋犯上作亂,意圖謀反,即日淩遲處死,誅連九族。


    這一道旨意一下,就連死去的明瓔也沒能逃脫罪責。雖然赫連齊已先一步寫下休書,但他沒能保住一雙幼子幼女。因為明璋的九族至親之中,也包涵了胞妹及外甥。


    雖然赫連氏不是明璋的九族,也沒有遭到誅連,可經此一事,赫連氏在朝中的地位更加衰敗。天授帝旨意下達的當日,赫連齊在早朝之上當眾請辭,對內也辭去了族長一職。


    百年簪纓世家赫連一族,正式走向沒落,成為九州的一段蕭條曆史。


    無人知曉赫連齊去了何處,在相繼失去妻子兒女、官職族務之後,他趁夜離開了京州城。


    窩囊的男人雖有所不同,窩囊的經曆也千奇百怪,但窩囊的法子總是相同的——逃避事實。


    除去處置明氏的那一道旨意,天授帝還下了另外一道——“威遠侯沈予忤逆犯上,抗旨不遵,涉嫌謀害皇裔,著剝去爵位,午門斬首,擇日行刑。”


    第一道旨意上明氏的罪行長篇累牘,而這一道隻寥寥數語,便定下了沈予的生死。


    亦是旨意下達的當日,赫連齊上表辭官的同時,沈予被押入京畿大牢,就連刑訊的步驟都省去了,直接給他烙印上死囚的名號。


    所幸,京畿禁衛軍統領與沈予有些交情,倒也並未為難於他,還在職務之內行了些方便——一日三頓牢飯能夠下咽,牢房也是獨門獨間,隔絕一隅,尚算整潔。


    這邊廂沈予死到臨頭,那邊廂天授帝依然無法釋懷,唯獨有孕在身的淡妃娘娘敢近身侍駕。


    恰逢朝中出了這幾樁大事,皇後與淡心又是有孕在身,天授帝便索性絕跡後宮,隻偶爾招淡心一道用膳。


    上百道菜式呈流水式地擺了一桌子,天授帝耐著性子一一試吃,又逼著淡心進食。


    說來也很奇怪,旁的女子有孕在身,除卻腰身臃腫之外,臉盤也會逐漸發福。可淡心依舊是巴掌大的瓜子臉,與往常無甚變化,隻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證明她已懷有三月身孕。


    越是如此,天授帝越發憐惜淡心,唯恐她每日食欲不振,便吩咐禦膳房變著法子烹飪美食。


    可這一日,淡心的食欲尤為不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天授帝原本也是情緒低落,但還是耐著性子問道:“不舒服?可要傳禦醫瞧瞧?”


    淡心咬了咬唇,盈盈抬眸問道:“聖上,您今日是不是下旨……”


    “啪嗒”一聲,淡心話還沒說完,天授帝已放下筷子,薄斥道:“此事不是你該置喙,後妃不能妄議朝政。”


    “臣妾不是妄議朝政。”淡心連忙解釋:“我與小侯爺相識多年,算起來足有十年不止……如今他遭人陷害,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你要替他說話?你知道他犯了什麽罪?”天授帝鳳眸微眯,隱有龍顏大怒之兆。


    “我知道,可他也是被陷害的。”淡心忽而有些哽咽,情緒也變得激動起來:“您在怪他殺了子涵是不是?”


    “不是怪他殺了子涵……”天授帝毫不猶豫地承認:“是我對那孩子很期待。”


    生養一個長得像鸞夙、性格像淡心的女兒,他期待了太久!他甚至已經想好要為她取什麽名字!賜什麽封號!


    若非為了這個孩子,他又如何能容得下子涵?


    直到如今,莊皇後還被軟禁在鳳朝宮裏,對外說是養胎,其實是因為她私自應允子涵出宮,以致對方被擄失蹤,天授帝才重重罰了她。


    皇後被禁足三月,這懲罰雖不傷及皮肉,但也足夠讓皇後失了顏麵。


    “我知道您喜歡那孩子,孩子沒了,我比您更傷心。”淡心邊說邊哽咽道:“您曾經答應過我的,那孩子生下來無論是男是女,您都把他(她)養在我這兒。前些日子我已開始請教宮裏的嬤嬤,親自做了小衣裳小鞋襪,準備的都是雙份……”


    話到此處,淡心的眼淚終於簌簌而落:“子涵死了,那孩子多無辜,我哪能不傷心?可這不是小侯爺的錯啊!他是中了明氏的圈套……聖上,您不該賜他死罪。”


    “何為‘不該’?”天授帝聞言臉色更沉:“他若好端端地奉旨迴京,明氏的詭計焉能得逞?”


    淡心張口再欲辯解,卻被天授帝擋了迴去,沉聲問她:“你在靈犀宮裏養胎,如何會知道這些閑事?幕後黑手是誰,朕也是最近幾日才知道,你怎會清楚是明璋?”


    淡心一怔,自覺失言,隻得抿唇不語。


    “你人在宮裏,卻能知曉外頭的事,可見這宮裏有雲氏的眼線……”“咣當”幾聲驟響,天授帝拂袖將麵前的碗碟掃落,倏然起身質問:


    “你身邊哪一個是雲氏的人?你忘了你如今姓唐?是日子過得太舒服?還是仗著朕寵你?”


    聽聞此言,淡心心裏一驚,立刻搖頭否認:“不,不,我不是聽雲氏說的。我是……聽宮裏的人說的。”


    “哪個奴才敢嚼舌頭?”天授帝厲聲追問。


    帝王的聲音隱帶怒意,嚇得一眾奴才慌忙跪地請罪。天授帝抬手一指門口:“給朕滾出去!”


    宮婢太監們連大氣都不敢喘,連連請罪告退。屋內隻剩下天授帝與淡心,兩人俱是沉默起來。


    淡心自然不會告訴天授帝,是竹影給她傳遞的消息。她原本想在出岫麵聖之前,先代為說說情……隻可惜是她太過心急,沒想到犯了帝王的忌諱。


    天授帝見淡心一直不肯開口,知道她又動了小心思,遂冷笑一聲:“既然靈犀宮有雲氏的人在亂嚼舌根,那就全都處置了,換一批啞巴來伺候!”


    “聖上!”淡心聞言大駭,險些從座椅上跌下去。她驚恐地睜大雙眸,難以置信天授帝會如此動怒,說出這麽血腥的話來。


    “您是要血洗靈犀宮嗎?”淡心眼眶再次泛熱,心中如同藏著一股寒潮,衝動洶湧,但冰冷刺骨、涼透心扉。


    她緩緩以雙臂支撐著起身,不顧三個月的身孕,執意下跪,淚意盈盈:“既然您要罰,就先罰臣妾罷。”


    “你胡鬧什麽!起來!”天授帝氣得雙目猩紅,額上青筋逐漸顯露,但還是極力克製:“朕念你有孕在身,情緒波動,不與你計較。”


    淡心跪在地上垂淚不止:“您要血洗靈犀宮,臣妾身為一宮主位,管教下人無方,唯有先行謝罪。”


    “好!好!連你也反了!出岫夫人真是教導有方!”天授帝魅顏陰沉,一腳踢開飯桌便朝門外走去。他走得極慢,也很違心,擔心淡心的同時,更在等著她率先服軟認錯。


    而淡心一直跪著,垂著淚,口中呢喃又倔強地說道:“您還是放不下鸞夙……原來我真的隻是替身……”


    “你說什麽?”天授帝勃然變色,轉身狠厲叱問:“你敢再說一遍?!”


    淡心抬袖抹了抹眼淚,又以雙手護在小腹之上,抽噎著道:“子涵失蹤之後,您晚上成宿地睡不著覺,臣妾還能不明白嗎?您在意子涵的孩子,不就是因為鸞夙?”


    淡心跪在地上,一雙楚楚可憐的淚眸看著天授帝,毫無懼色,隻有傷心:“先是處置皇後娘娘,再接著是小侯爺、雲氏……您大發雷霆,不過是憎恨他們破了您的幻想而已。”


    淡心抿唇而笑,如此嘲諷,如此斷腸:“我原本以為,我雖不能與鸞夙相比,但在您心裏也低不了多少。如今才曉得,還是我自不量力了。”


    言罷,她緩緩叩首,心灰意冷地道:“聖上不必血洗靈犀宮了,臣妾願自請效仿皇後娘娘,禁足待產。”


    禁足待產就意味著,不再見天授帝,不再承寵,更不能踏出靈犀宮一步。


    “禁足待產……”天授帝盯著淡心看了半晌,心裏涼成一片。他雙手猛然緊握成拳,就在淡心以為他要發怒時,才聽到他狠狠撂下了三個字:“好!準了!”


    繼而摔門離去。


    前腳踏出靈犀宮,宋宇已迎了上來,察言觀色立刻下跪:“聖上息怒,淡妃娘娘孕中多思,言語衝撞,望您……”


    “你在為淡心說話?”天授帝不等宋宇說完,已是陰鷙反問。


    “微臣不敢。”宋宇遲疑一瞬,改口道:“出岫夫人已在宮門外等了半個時辰。”


    “難怪……”天授帝鳳眼微眯,眼中殺意一閃而過。


    “聖上……”宋宇心頭一顫:“您見是不見?”


    天授帝沉吟片刻,道:“她怎麽說?”


    “出岫夫人說……她是以晗初的身份脫簪戴罪,來為沈予求情。”宋宇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天授帝,再道:“她還說……”


    “說什麽?”


    “出岫夫人說……倘若您聖意已決,她懇請與沈予同日行刑。”說到最後四個字時,宋宇竟有些不忍開口。


    “同日行刑。”天授帝朗聲大笑,鳳眸之中殺意盡現:“好一個情深意重的晗初!朕成全了她!”


    “聖上三思!”宋宇沒想到帝王真的這麽衝動,忙道:“出岫夫人畢竟是雲氏的……”


    “她都說了她是晗初,又與雲氏何幹?”天授帝一字一頓,狠厲說道:“她最大的錯,是利用淡心與朕對抗。隻此一點,她就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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