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嵐城南郊。


    沈予和清意兩人尾隨那三名劫匪一路北上,終是到了煙嵐城南城門外。眼瞧著假扮自己的人被守城將士詢問、逮捕,沈予才能確信這一路上沒有明璋的埋伏。


    這幾日裏,沈予一直與清意吃住同在一處,說得好聽些是“形影不離”,說得不好聽些就是“監視”。沈予一直提防著清意與外人聯絡、留暗號,他自己也不敢輕易與雲氏暗衛取得聯係。


    一則是怕暗衛裏已混進了明璋的眼線;二則他也不能完全放心清意,唯恐是對方使的“苦肉計”,而一旦自己聯絡了暗衛,便會掉入明璋和清意的陷阱之中。


    幸而這一路上,清意表現得十分妥帖老實,不多問、不多說、不做小動作,每日就是吃、睡、趕路。


    直至到了煙嵐城南城門外,清意才主動說道:“我離開京州多日,也不知大公子是否懷疑我了。”


    “你不是離京之前捎了消息給明璋,說你奉命來緝拿我嗎?”沈予陳述事實:“既然如此,他未必能想得到你背叛他……何況你是他兄弟。”


    說起“兄弟”二字,清意麵有愧色,低下頭不敢再看沈予:“我……怎敢稱大公子的兄弟?我隻是個奴婢生的……”


    “血濃於水,出身再微賤,你也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沈予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何況明家已經倒台了,他明璋什麽都不是。但你在軍中有官職在身,如今已比他高出一等。”


    聽聞此言,清意不知是該羞愧還是動容。他想了想,還是正事要緊,便對沈予道:“大公子的全盤計劃我都不清楚,但他囑咐我,到了煙嵐城後要和他的人接頭。”


    清意頓了頓,語氣十分誠懇:“為了安全起見,您先找個客棧歇腳,我去去就來。”


    沈予蹙眉:“你如何去找接頭之人?”


    清意支吾半晌,不願走漏消息,可見心底還是煎熬得很。


    沈予知他心中所想,便勸道:“雲氏的名望如何,你不是不知,數百年仁善行商,博得美名無數。我雖不是什麽德高望重之人,但品行如何你最清楚不過。”


    沈予歎了口氣,繼續道:“清意,你早已不是明府的家奴,而是有官職在身的武人,在我麾下多年也頗受軍中好評……這些年你還沒有一點兒領悟?難道要為了一己私仇,讓九州再起動亂?咱們辛辛苦苦讓南北和平統一是為了什麽?你都忘了?”


    清意十分慚愧地低下頭去,沉默半晌,低聲說道:“可是大公子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聞言,沈予冷笑一聲:“明璋說得倒好聽。明府倒台多年,他早不報仇晚不報仇,為何選在此時報仇?說到底,還不是因為那五千萬兩黃金的債務,他心裏咽不下這口氣!如今倒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裝什麽孝子!”


    清意依舊踟躕,沒有開口答話。


    沈予心中焦急,唯恐清意有所動搖。此時已到了煙嵐城外,千鈞一發之際,一旦清意變卦,一切努力都將功虧一簣!


    一時之間,主仆兩人俱是無話,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掙紮。


    良久,沈予低沉的歎氣聲緩緩響起:“清意,你可知道我們家是如何倒台的?”


    清意一愣,繼而明白了沈予的用意,不自覺地點頭道:“知道。因為文昌侯支持福王奪嫡,但是福王輸給了當今聖上……文昌侯府以謀反之罪被抄家,唯獨您一個活了下來。”


    沈予“嗯”了一聲,麵上浮起一陣黯然之色:“我父侯隻有兩子,我是嫡幼子,平素受盡家中寵愛,任性妄為。當時家裏出了事,我幫不上忙,還是靠雲氏這層關係,才由誠王與莊相聯名保下一條性命。”


    “文昌侯府世代從文,我父侯雖不如莊相受盡愛戴,但在朝中人人也尊敬三分,手中又無實權。除了放些高息之外,平素老實本分,唯獨在奪嫡之事上押錯了人……”


    多年以來,沈予刻意避談這段往事,將其中辛酸痛苦深深埋在心底。他原以為今日提起,自己必定會憤怒、會難過、會激動,但沒有,此刻他心中很是平靜。


    即便起了波瀾,也是因為擔心出岫,與文昌侯府的興衰榮辱無關了。


    “明氏是後族,右相明程把持朝政多年,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買官賣官、搜刮民脂民膏,我抄家辦差時你就跟在我身邊,一切都是親眼所見。難道我文昌侯府不比明氏清廉正派?我又為何不去找天授帝報複?”


    沈予這話是說給清意聽,也是在堅定自己:“聖上對明氏夠寬容了,隻處置了前皇後和右相,至少給子女留了生路;我家可是滿門抄斬,除我之外沒留活口……”


    沈予遠目望向城門上“煙嵐城”三個大字,最後說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既然選擇出仕,便要擔負得起朝堂風險。誰若想子孫後代長盛不衰,才是違反了官場定律,天下沒有這等美事。”


    “可是雲氏就興旺了幾百年……”清意試圖反駁。


    “你可曾見過雲氏出仕了?即便幹政,他們也從不擺到明麵兒上。”沈予分析得很透徹:“你隻看到雲氏長盛,卻不知其背後艱難。再者言,每一代離信侯皆是文韜武略,品行端正,這種香火傳遞才是興旺的根本。隻可惜放眼天下,沒幾個世家能保證每一代子孫成器成材,明氏亦然。”


    “侯爺……”聽到此處,清意竟是忍不住想要落淚:“您真的跟從前不一樣了。我……真為您高興!”


    “我二十八了,你當我還是個紈絝子弟嗎?”沈予很坦然地接受稱讚:“這些年經曆大起大落,我若再不有所改變,父侯地下有靈也不會瞑目。”


    至此,清意仿佛才被說動了,麵上的猶疑之色更加明顯。他口中喃喃念著那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竟似入了魔障,不知停歇。


    沈予見狀唯有再勸:“每當你複仇之意怒起,大可與我比對,難道你比我還慘?若是人人都心存複仇之念,容不得一丁點兒負心背叛,那我是不是該殺了你?或是你現在就殺了我?”


    此話一出,沈予當真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神色鄭重地遞給清意:“我隻給你一次機會,這匕首削鐵如泥,你衝我咽喉處一刀下去,我必死無疑。”


    猛然間,清意被那匕首上的寶石光澤晃了眼。這把匕首……他認得!小巧精致、寒光冷冽、柄身上還有一顆綠寶石!


    五年前的往事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來,立刻占據了清意的全部心神。當時他沒日沒夜守著沈予的宅子,是出岫夫人看他為人忠心,不僅給了他一筆銀子,還派人送他進京。臨行前,她親自將這把匕首交給他,囑咐他進京轉交沈予!


    若要當真說起來,這兩人才是他的恩人。沈予給他銀子“安葬父母”,出岫夫人給他生路進京侍奉……


    清意顫抖著抬起右手,從沈予手中接過匕首,終於潸然淚下……


    八年主仆情分,五年貼身隨侍,比他跟在明璋身邊的時間更長!誰待他更親更好,他又不是傻子,怎會分辨不出來?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既然選擇出仕,便要擔負得起朝堂風險。誰若想子孫後代長盛不衰,才是違反了官場定律,天下沒有這等美事……


    沈予說得太對了!臣與君鬥,如何能鬥得過?況且大公子勢單力薄,還是為了泄一己私憤……子孫沒有走上正途,又怎能讓家族長盛不衰?


    終於,清意抹了一把眼淚,嘴唇微翕地說道:“大公子與我接頭的地方是……嵐山。”


    嵐山?這名字甚是耳熟。沈予迴想片刻,才憶起自己曾在雲承口中聽過這個名字——出岫上次被綁架,便是在嵐山寺!


    沈予來過煙嵐城數次,更曾長住在此,可他每次過來都是心事重重,哪裏顧得上看山看水?因而如今,他還不知道嵐山到底在何處,是在城東城西?還是城南城北?


    “嵐山在哪兒?”他急切地問道。


    “就在城南,咱們方才……路過那兒……”清意如實迴話,說著又將手中匕首遞了迴去。


    沈予伸手接過,沉吟片刻道:“我隨你一同去接頭。”


    事到如今,清意已無法開口拒絕。想了想,問道:“侯爺,我有個不情之請。您能不能……”


    “不能。”沈予不等清意說完,便自行迴了話。他知道清意要說什麽,必定是希望能放明璋一條生路。


    清意急得又要落淚:“侯爺,我不是偏袒大公子。倘若他要殺您,我也會替您求情的!”


    “我知道。”沈予幹脆迴話:“但明璋鬧得太大,就算我放過他,雲氏也不會輕饒,聖上更不會善罷甘休。”


    這倒是真話,清意唯有啞然。


    “你若當真想救他,就去勸他少做些孽,趕緊收手罷。”沈予說著已翻身上馬,調頭朝嵐山疾馳駛去。


    清意聞言沉默,亦隨之策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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