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書房內一直靜默著,良久,天授帝對淡心噙笑冷嘲:“朕還不曉得,你何時與經鐸走得這麽近?”


    “迴聖上,奴婢從前便與誠王殿下走得極近。”淡心的嗓音有些喑啞,但她迴得從容坦然。


    天授帝被堵了這一下,抿唇再道:“你若是惱恨朕,大可不必將自己的終身幸福搭進去。”


    “謝聖上關心,奴婢曉得分寸。”淡心固執地迴話。


    她這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終於讓天授帝怒意橫生:“你若想出宮,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訴朕,何必來演這場苦情戲?沒得讓朕倒胃口!”


    聞言,淡心亦是毫不客氣地頂了迴去:“奴婢已經讓您倒了兩年胃口,為著您的龍體著想,才想早日出宮。”


    “放肆!”天授帝立刻怒喝:“是不是朕平時太寵著你了,說話竟如此不知分寸!”


    淡心本就跪在地上,此時也隻是再磕了一個頭:“奴婢罪該萬死,請聖上降罪。”


    “前幾日見了朕抖得厲害,如今反倒膽子更大。”天授帝鳳眸打量淡心,試圖在她麵上尋到悲戚之意。他忽然覺得,他寧肯她怕自己、躲著自己,也不是如今這副模樣,平靜而無畏,在他麵前沒心沒肺地演戲。


    “為何你突然提出要出宮?”天授帝從丹墀上走下來,緩步來到她麵前,仿佛隻要離淡心近些、再近些,便能將這女子看得透透徹徹。


    淡心選擇了沉默。


    天授帝語氣莫辯,繼續追問:“是因為皇陵裏發生的事?”此時此刻,他寧願聽到這個理由,甚至暗含期待。


    “不,不是。”這一次淡心很快迴道:“奴婢早就存了此意,隻是近日事情太多,給耽擱了。如今諸事已了,奴婢才鬥膽提出來。”


    她邊說邊再次叩首,一字一頓鄭重重複:“奴婢心意已決,還望聖上成全。”


    “倘若朕不成全,你又如何?”天授帝沉聲再問。


    淡心嗤笑一聲:“那奴婢自請調去皇陵,效仿子涵姑娘做守陵女官。”


    守陵女官……她寧願與死人為伴,也不願留在宮裏!天授帝終於緩緩點頭自嘲,鳳目又是一片赤紅:“好!你說得好……朕準了。”


    天授帝旋身重迴丹墀之上,伏在案前疾書。須臾,隻聽“啪嗒”一聲,他將一張黃色絹帛扔在了淡心麵前,隨之傳來的,還有他一句冰冷話語:“你知道朕的禦印放在何處,自行蓋印罷。”


    幾乎是顫抖著,淡心從地上拾起這道旨意,一眼掃見幾個關鍵字眼——“侍奉有功”、“誠王側室”、“擇日完婚”……


    霎時,淚盈於睫。也不知是解脫釋然的淚水,還是辛酸苦楚的淚水,淡心將這道明黃絹帛緩緩卷起,抱在懷中哽咽迴話:“奴婢領旨謝恩,願吾皇萬歲萬萬歲。”


    “萬歲”二字從淡心口中說出時,一角繡金蟠龍的黑袍同時從她眼前掠過。聖書房的門在她身後開啟又關閉,偌大的屋內隻剩下她一人,還有一顆無去無從的心,和渺茫未知的前程……


    至此,淡心才無所顧忌地痛哭起來。她不曉得自己是在哭些什麽,可那滿腔的淚意藏了許久、忍了許久,便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到底是席卷而來。


    懷中是天授帝的那道賜婚聖旨,墨香與自己往常所聞到的無異,可偏偏,又是如此刺鼻!


    痛徹的哭泣聲在空蕩蕩的聖書房內響鍥,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淡心哭得伏在地上,幾乎是要斷了氣。直至那地磚之上滿是她的涕淚,直至眼眶已腫脹得酸澀難忍,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與不妥。


    抬袖擦幹淚痕,雙腿已跪得酸軟不堪。淡心強撐著從地上起了兩次,才終於狼狽地站起來,恍恍惚惚地朝外走。


    還沒走兩步,那殘留的朦朧淚光之中,隱約瞧見了一個人影站在門口——岑江。


    顯然,自己方才的哭相被他瞧見了。淡心突然覺得很尷尬,況且她仍對葉太後之死難以忘懷,便也不欲與岑江多言:“讓岑大人見笑了,奴婢想迴平梨宮,煩請您讓一讓。”


    岑江什麽話都沒說,側身讓出一條路來。淡心從他身邊走過時,還是忍不住地感到心驚。


    明知道他是禦前侍衛忠心為主,必定手染鮮血殺人無數,可她無法忘記,那夜岑江猙獰的動作,他是如何將垂老的、毫無反抗之力的葉太後勒死。親手勒死。


    淡心越想越是臉色煞白,雙手也狠狠攥緊。原本岑江一直沉默著沒有開口,可就在淡心跨出屋子的那一瞬間,他忽然出聲問道:“淡心姑娘手裏攥著什麽?”


    淡心應聲停步,低眉看了看手中的明黃絹帛,道:“是……聖上賜婚的聖旨。”


    “賜婚?”岑江挑眉:“給誰賜婚?”


    淡心吸了吸鼻子,勉強扯出一絲的笑意:“給誠王賜婚,冊封奴婢為誠王側妃。”


    “誠王側妃?!”岑江聞言大為驚訝,不自覺地拔高聲調。據他所知,誠王對出岫夫人一片癡心,聖上也對淡心另眼相看,又為何會亂點這出鴛鴦譜?


    可就在他既驚且疑的檔口,淡心卻已自行走出了聖書房。岑江見狀立刻在她背後喊道:“淡心姑娘留步。”


    淡心轉身,敬而遠之地問道:“岑大人還有何吩咐?”


    岑江沉吟片刻:“你可知道我為何在此?”


    淡心有些不解他的問話,反應片刻才明白過來。岑江作為禦前侍衛,不該撂下主子單獨在此。淡心便迴道:“聖上屏退了岑大人麽?”


    岑江點頭:“聖上獨自迴了龍乾宮,還命人送酒過去,不讓我跟著。”他頓了頓,暗示淡心:“聖上如此自製之人,從不輕易放縱飲酒,尤其還是在這大白天……原本我不明白他為何喝酒,不過眼下我明白了。”


    這一次,輪到淡心挑眉,沉吟片刻勉強再笑:“岑大人的話,奴婢不大明白。”


    “淡心姑娘冰雪聰明,怎會不明白?”岑江犀利地道:“除非是你自己不讓自己明白。”


    “奴婢聽不懂大人的意思。”淡心不欲多言,盈盈俯身:“告辭。”言罷轉身迴了平梨宮。


    *****


    從前,淡心一直認為宮裏的日子過得極快。她每日在聖書房與天授帝朝夕相對,日升日落轉眼便是兩年之久。


    可自從葉太後薨逝之後,這日子過得慢極了。就好比如今,她出宮的日子定在十月底,而她日日數著、算著,卻還差兩三日。


    這一個月裏,淡心與聶沛瀟又見過兩次,基本已就婚事達成一致——淡心嫁入誠王府之後,會假死脫身,更名換姓重迴雲府。


    為避免路上走漏風聲,聶沛瀟沒有將這內幕消息傳遞給出岫,隻等著淡心正式嫁過來之後,再安排她的後路。而淡心要成為誠王側妃的消息,隻有誠王府和離信侯府知道,如今還沒有正式對外公布。


    因為那道賜婚的旨意上,淡心一直沒有去蓋禦印。而天授帝也沒再過問一句。


    宮裏又來了一名新的執筆女官,年芳十六,淡心不知道她是什麽來頭,但總歸在這一個月裏,該交接的事宜都已交接完畢,新的執筆女官“走馬上任”,淡心也卸任不再當差。


    想到隻剩三天自己即將出宮,這道旨意便也捂不住了,淡心不知是期待還是失落。有時她會對著這旨意怔怔發呆,暗自嘲笑自己的天真。


    君無戲言,天授帝一言九鼎,自己為何遲遲不願去給這旨意蓋上禦印?是在期待什麽?又在幻想什麽?


    也許,她隻是想找個借口,能在自己離宮之前再去一次聖書房,再見一次那個人。那個高高在上的、狠厲而又深情的帝王。


    隻不過他的深情多情,在這世上隻付於一人嗬!隻付於那名叫“鸞夙”的女子了。


    想著想著,淡心再度哂笑,從屜中取出那道明黃絹帛,隻身前往聖書房。該麵對的,終歸還是要麵對嗬!該告別的,終究還是要去告別。


    從平梨宮到聖書房,這條路她已走了千百遍不止。途中的一切景象都是如此熟悉,一草一木活色生香,從此以後將再不複見。


    “淡心姑姑,您可好幾日沒來啦!”小宮女在聖書房門外瞧見她,笑吟吟地迎上去:“咱們幾個還在商量,說是您出宮之前要去您那兒坐一坐,以感謝您平日裏的提點與照料。”


    “不必了。”淡心落寞地笑笑:“日後你們好好當差便成了。”她眼風掃向聖書房正門,問道:“聖上在嗎?”


    “在的。”小宮女點頭:“不過新來的姑姑手腳不麻利,方才惹了聖上龍顏不悅,被趕了出來。這會子誰都不敢進去,屋裏隻有岑大人陪著。”


    天授帝龍顏不悅?一個執筆女官能出什麽錯?淡心想了想,忍不住問道:“知道聖上為何生氣嗎?”


    “聽說是新來的姑姑替聖上擬旨,擬了三遍聖上都不滿意,罵她蠢鈍。”小宮女低聲囑咐:“姑姑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淡心聞言略有不解。自己在聖書房當差兩年,雖是擔著“執筆女官”的虛名,可幾乎沒有動過筆,差事也稀鬆得很。怎得剛剛換了個新人,還沒調教好,天授帝就讓她代筆擬旨了?


    不過無論如何,這都不關她的事,左右自己即將離宮,又哪裏管得了新人如何?淡心再次看了看手中的聖旨,兀自走到聖書房門口,高聲稟道:“稟聖上,奴婢淡心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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