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和岑江一起進去?淡心巴不得離這人遠遠兒的,於是她低聲迴道:“岑大人說笑了。聖上軍中出身,戰功赫赫,難道還會被子涵一個姑娘家給害了?”她的語氣不乏嘲諷。


    “我不是這意思。”岑江想開口解釋,又不知如何說出來,更何況他也隻是猜測。想了想,他唯有勸道:“還是一起進去罷,畢竟裏頭有個姑娘家,有些場麵我不便現身。”


    這倒是真話。淡心也很掙紮,她既排斥見到天授帝,又忍不住想看看裏頭發生了什麽,畢竟子涵的那張臉……


    掙紮良久,到底還是過了心裏那一關,淡心低聲迴道:“奴婢方才失言了,這便隨大人進去看看。”


    岑江聞言長舒一口氣。隻要有淡心在,想必天授帝也不會遷怒旁人了。最主要的是,在淡心麵前,天授帝不會給子涵好臉色。


    岑江邊想邊走到院門前,抬手敲門:“聖上,微臣與淡心求見。”


    話音落下,院內毫無動靜。


    “聖上?”岑江再行敲門。


    依然沒有迴應。


    按照天授帝素日的謹慎和敏銳程度,此刻他必定該聽見了,緣何沒有半分反應?岑江頓生心驚,立刻拔出佩刀破門而入,不忘轉身對眾侍衛命道:“你們在此等我命令。”


    聽聞此言,淡心亦是緊張起來。對天授帝安危的擔心最終戰勝了內心的恐懼,她緊隨岑江進了浣濯院。


    院內,一切如常毫無異樣,就連天授帝用過的茶杯也擱在原處,與淡心離開時沒有任何變化。隻是,不見一個人影。


    見此情狀,岑江與淡心麵麵相覷,彼此都生出一種不祥之感。兩人放輕腳步往院內走去,俱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唯恐錯過任何蛛絲馬跡。


    這般一直走到湯池室外,才隱約傳來一陣動靜,能夠令人麵紅耳赤的動靜。


    “聖上……奴婢不是鸞夙……”子涵的聲音隱帶哭腔,還有幾分難以言說的呻吟之意。


    隻聽了這一句,淡心頓時身子一僵,再也邁不開一步。而岑江也很尷尬,他隱隱覺得有何不妥,又說不上來。


    “啊……不要……救命……”子涵的聲音再次傳來。其實聲音並不大,她這一聲,嬌弱之力比方才更加明顯。


    “鸞夙……你是鸞夙。”天授帝的喘息之聲斷斷續續,幾乎可以讓人想象得到,室內該是如何的一片春色盎然。


    聽到此處,岑江再也顧不得淡心的反應,抬步便要往湯池室裏進去。


    “岑大人這是作甚?”淡心的聲音幽幽響起,冰冷地阻止他:“您要打擾聖上的興致?”


    岑江聞言很是詫異,遂停住步子看向淡心。隻見她神色冷凝無波,眸光定定落在湯池室的門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岑江努力想從她麵上看到一絲黯然傷心,可沒有,一絲都沒有。


    “此事頗為蹊蹺。”岑江隻得低聲解釋:“聖上一直不待見子涵,而且這還是在太後娘娘的喪禮之上,他不會不顧場合分寸。”


    “太後娘娘之死,你我心知肚明,難道聖上還會真的傷心麽?”淡心嘲諷地反問。


    岑江立刻蹙眉:“至少禮節上,聖上絕不會如此。”他邊說邊作勢要去敲門,卻聽淡心在身後幽幽再道:


    “隻要是關於鸞夙,聖上便會失去理智。”撂下這句話,她不願在浣濯院裏多呆一刻,轉身便往外頭走去。


    岑江再看淡心一眼,更加無暇顧及她的感受,隻能任其離開。他重重一掌拍在門上,打斷屋內的旖旎情欲:“聖上,微臣有要事求見……”


    *****


    淡心獨自從浣濯院裏出來,外頭的侍衛、宮人們都是一愣,其中一個膽大的宮婢立刻詢問:“姑姑,岑大人呢?裏頭發生了什麽事?”


    淡心恍惚了一瞬,沒有聽清:“啊?你說什麽?”


    “奴婢是問,岑大人怎麽沒和您一起出來?”


    淡心垂眸想了想,迴道:“他在裏頭與聖上談事。”


    隻這一句,方才緊張待命的侍衛們全部鬆懈下來,而淡心則未再多說一句,迴到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繼續沉默著、恍惚著。


    她不傻,湯池室裏是個什麽情形,她閉著眼睛也能猜到。也許,兩人還會就著那湯池裏的溫泉,鴛鴦洗浴一番?


    明明她是義憤填膺的,在天授帝下令殺了葉太後之後,他竟還在這喪葬儀式上,公然做出這等荒淫之事!


    在皇陵裏!白日宣淫!


    她該說出來的,大聲地說出來,讓所有人都瞧瞧,院子裏這位雄韜偉略的千古帝王,內心是多麽齷齪!手段是多麽肮髒!行事是多麽狠厲!


    若是放在以前,按照她的性子早就說出來了!可為何,此刻竟想要不自覺地維護他,維護他的名譽,維護他的尊嚴……


    自己從前是何等的嫉惡如仇!看到一點不平之事都要揭露出來……可如今……自己也變了麽?


    果然,這宮裏太可怕了!她曾經引以為傲的性情,竟是在不知不覺中被消磨、被改變……


    淡心越想越是難受,胸口悶得幾乎要喘不過氣。她忍不住捫心自問,自己為何要選擇沉默?自己為何要覺得難過?是因為湯池室裏的那聲低喚嗎?


    帝王喚著心愛女子的名字時,聲音是如此的渴望與戀慕……自己從沒聽過他用這種語氣說話!


    淡心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細細思索其中的不妥之處。岑江說得對,方才她太魯莽了,此事很有蹊蹺!


    天授帝是認錯人了罷?又或者是子涵使了什麽手段?明知真相該是如此,可那一聲“鸞夙”,還是讓她覺得心痛,不堪承受。


    一種錐心之痛猛然生出,將淡心一顆心攪得支離破碎。她的悲憤、她的傷心……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認,真的太痛了!


    “滾出去!”恰在此時,浣濯院內忽然響起一聲狂怒,顯然是天授帝的聲音,也將淡心的神智拉了迴來。


    院外的侍衛們也都聽見了,立刻打起精神往裏衝。淡心見狀連忙堵在門口,伸手阻止道:“岑大人既沒喚人,你們進去不合適。”


    話音剛落,岑江已急匆匆走了出來,對淡心道:“你快進去勸勸!我被趕出來了。”


    聞言,淡心心中“咯噔”一聲,還是猶豫著不肯入內。


    岑江情急之下拉了她一把,強迫她與自己返迴內院,路上邊走邊道:“你再不去看看,就要出人命了!”


    人命!淡心腦子裏亂成了一鍋粥,不自覺地為天授帝感到擔心。可她與岑江再次走到湯池室外,卻沒有聽到任何一聲動靜,淡心連忙探身進去,隻看了一眼,花容失色——


    天授帝的素服略顯不整,前襟的扣子還沒係上,那一張魅惑俊顏滿是狠厲之色,猩紅的鳳眸殺意畢現。隻見他一隻手緊握成拳垂在身側,另一隻手橫空伸出,使了猛勁掐住子涵的玉頸。


    而子涵,披頭散發衣衫不整,隻著了中衣在身,人已被掐著懸在半空之中。


    這一情形實在太過懾人,不僅是淡心駭然,就連岑江也嚇了一跳。眼見子涵即將斷氣,他連忙去掰開天授帝的手:“聖上息怒,皇陵之內不宜見血光。”


    但此刻天授帝哪裏還有理智?隻咬牙切齒地喝問子涵:“說!是不是葉瑩菲的詭計!”


    子涵一張臉早已憋得通紅,眼淚不停地往外湧著。此情此景,讓淡心立刻想起了那晚的情景——葉太後也是被勒死的!


    想到那一幕,淡心的情緒再次激動起來,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她嘶啞著嗓音脫口而出:“聖上還要再殺多少女人?”最後兩個字,她咬得極重。


    天授帝原本已瀕臨失控的邊緣,此時聽到淡心的聲音,立刻轉首看她,鳳目裏的猩紅之色稍稍退卻:“誰讓你進來的?!”


    就在天授帝開口的同時,他的手勁已不自覺地一鬆,子涵立刻從他掌心裏掙脫出來,跌倒在地大聲咳嗽。


    “咳咳……咳咳……”子涵被掐得涕淚交織,雙手撫著脖頸喘氣不止:“奴婢……咳咳……冤枉!”


    她的臉色依舊充血,潮紅的麵容近乎泛紫,已毫無任何美感可言:“奴婢說要為太後娘娘守陵,是您突然失控,一直叫著‘鸞夙’這個名字,強行將奴婢……”


    “那你為何不反抗叫人?”不等天授帝再次發怒,岑江已出口斥問。


    子涵搖了搖頭:“奴婢愛慕聖上多時……更何況,也不敢忤逆聖意……奴婢害怕自己和太後娘娘是同一個下場。”


    說到最後一句時,子涵的聲音已低若蚊蠅,但在場眾人都聽見了,尤其淡心,聽得一清二楚。


    就算子涵用了手段又怎樣?難道葉太後的死是假的麽?那一句句“鸞夙”是自己幻聽麽?淡心很想笑,又想哭,最終卻隻能擺出一副嘲諷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嘲諷天授帝,還是在嘲諷她自己。


    帝王將淡心的表情看在眼中,心中更添光火。他再次怒目而視子涵,一個“殺”字憋在心口,險些就要喊出來。


    這張臉,這副表情,理智盡失時,他能痛下殺手;但此刻,他還能下得去手嗎?尤其,還是當著淡心的麵,要讓她再次瞧見自己手染血腥?


    何況事實無法改變,方才他與這個女人,這個極像了鸞夙的女人,有了肌膚之親。


    突然間,天授帝想起地宮裏的那股異香,可聶沛瀟當時也聞到了,此刻他不是好端端地在前殿念祭文?


    難道是子涵身上的蘭芝草?不!那香氣他聞過千百遍,絕不至於如此失控!


    天授帝冷靜迴想見到子涵時的狀態,好像是從對方提出要為葉太後守陵開始,他便動了惻隱之心,然後覺得神識恍惚,最終錯認了人。


    可即便再恍惚,他也不會失控至此,竟在帝陵的浣濯院裏做出這等下作事來!


    而與此同時,子涵卻是另外一份心思。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葉太後死前頭一日,兩人曾商談過的事情——


    “隻要你在哀家的喪葬典儀之上,誘著他做出什麽事兒來,這名聲便也捂不住了。”葉太後目中精光一閃:“記住,務必讓他把你當成鸞夙。”


    子涵聞言不大服氣:“非要假扮鸞夙麽?不扮行不行?”


    “不扮作鸞夙,你能勾得上他?”葉太後白了子涵一眼:“不僅要假扮鸞夙,你還要讓淡心知道……最好能讓她親眼看見。”


    “聖上真的喜歡淡心?”子涵有些疑惑:“不就是個女官,也沒見得多漂亮……”


    “那是你眼拙!”葉太後頗為自信地道:“哀家在後宮閱人無數,權謀鬥不過他,情情愛愛還能看錯麽?你隻管照哀家的吩咐去做!”


    “可是……”子涵頗為猶豫:“可是聖上會殺了奴婢的,他一定會……”


    “不,隻要你好好利用這張臉,他不會忍心殺你。”葉太後斬釘截鐵地道:“何況他一旦殺了你,淡心心裏會再添一枚疙瘩,他必定有所顧忌。”


    “太後娘娘,奴婢心裏還是沒底。”子涵略顯怯懦。


    “沒用的東西!”葉太後作勢啐了一口:“想要在後宮之中站穩腳跟,誰不是冒了險的?難道你要一輩子給人端茶送水?白白浪費了你這張臉?”


    子涵神色有所動搖,但仍不鬆口。


    葉太後冷冷一笑:“你一口咬定不是你的錯,他能耐你何?你也不必怕那絕育的紅花,哀家給你的藥,宮裏的湯湯水水鎮不住。”


    直到如今,子涵依然記得葉太後的最後一句話,還有她痛苦而又狠辣的神情——“老七讓哀家母子分離,哀家就讓他永失所愛!”


    ……


    心中想著葉太後死前的交代,子涵也給自己壯了壯膽。她哭得更加梨花帶雨,以退為進道:“聖上明鑒,奴婢自知身份低微,玷汙了聖上,並不求名分地位……”


    她哭得幾乎岔了氣兒,咳嗽半晌又再次重重磕頭:“懇請聖上饒了奴婢這條賤命,奴婢願以這殘敗的身子為太後娘娘守陵。以此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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