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說著便已抬了步子,漫無目的地到處閑走,馮飛在後頭隨侍。如此走了幾步,聶沛瀟又想起一事,遂問淡心:“你進宮也有兩年了罷?打算何時出宮?”


    “出宮麽?”淡心迷惑地搖了搖頭:“聖上沒提……奴婢這個月就入宮滿兩年了。”


    “最近事情太多,興許皇兄記不得了。等母後葬入皇陵,本王會對皇兄提提此事,務必給你尋個好歸宿。”


    聶沛瀟話音落下,淡心的臉色卻陡然蒼白,支支吾吾地道:“這……恐怕不妥。”


    “沒什麽不妥的。”聶沛瀟幹脆地道:“女官按製二十五歲便可出宮,隻要你願意,皇兄也沒法子強迫你。再者出岫也必定不願你繼續留下。”


    他遠目望了望應元宮這一片恢弘宮闕,冷冷長歎:“宮中人心難測,是非太多,不是你久留之地。”


    的確不是久留之地,淡心在心中暗歎。倘若有聶沛瀟相助,自己是否就能順利出宮了?還是說,這會給聶沛瀟帶來麻煩?


    淡心正自猶豫不決,豈料對方已斬釘截鐵地道:“此事就這麽定下了,等母後喪葬過後,本王親自為你做主。”


    *****


    三日後,天授帝為葉太後舉行了盛大的典葬儀式,數千人浩浩蕩蕩執燈開祭,寅時便從應元宮出發,隻為了趕在卯時入陵下葬。


    漆黑的夜色深沉而喧囂,京畿衛早早戒嚴了中軸大道,家家戶戶熄燈滅燭,無人敢驚擾太後的亡靈。


    整支送葬隊伍俱是白衣,在這夜色裏更顯白得煞人,好像一群遊遊蕩蕩的鬼魂,飄飄渺渺無所依靠。


    天授帝與聶沛瀟二人坐在馬車之中,相對無言。他們身後,是一具由八匹駿馬拉架的棺槨,其內躺著大淩王朝的開國太後,葉瑩菲。


    聶氏一族的皇陵位於京州城郊的屏靈山,依山傍水,地勢呈南高北低、東穹西垂狀。皇陵之中目前共有六座帝陵,葬著南熙開國以來的六任帝王。


    每座帝陵之內都設有帝陵、後陵、親王墓及陪葬墳。隻要想起自己死後便會化為屏靈山上一具冰冷的棺槨,車內的兄弟二人便是無限感慨。


    緊趕慢趕,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終於趕在卯時到了皇陵。天授帝與聶沛瀟相繼下車,皆被那清輝遍灑的朝陽之光所懾,一時竟有些睜不開眼。


    “聖上、殿下,吉時已到,可以送太後的棺槨入陵了。”禮部官員匆匆前來,附在兩人耳邊稟道。


    天授帝微微頷首,側首看向聶沛瀟,後者懷中恭敬地抱著一尊牌位,鄭重地交給天授帝。隨後,聶沛瀟從禮部手中接過一盞長明燈,走在棺槨之前緩緩引路,天授帝懷抱牌位緊隨其後。


    石板台階次第無盡,通向幽深森冷的後陵地宮。也不知走了多久,兄弟二人才走到地宮盡頭——那該停放棺槨的位置。


    送葬官們抬著棺槨緩緩入內,肅穆地放置在地宮盡頭的丹墀之上。天授帝與聶沛瀟一同上前,後者將長明燈插在丹墀後側的石壁上,前者則將牌位擱置於棺槨的棺蓋頂端。


    牌位上,用金漆大字寫就“孝慈昭憲敬順懿德承天輔聖仁皇後”。這是太後葉瑩菲的諡號,乃天授帝親自擬定、親筆所書。一個“慈”字,一個“仁”字,又是何其諷刺?


    從今往後,葉太後正式成為大淩王朝史書中簡單明了的一筆——孝慈仁皇後。


    天授帝將牌位擱置好之後,便緩緩走下丹墀,與此同時,聶沛瀟也走了下來。就在此刻,兄弟二人忽然聞到了一陣異香,便對視一眼,皆是疑惑地蹙眉。


    聶沛瀟沉吟片刻,率先開口:“許是棺槨裏的香料罷。”


    天授帝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但自己渾身上下並無大礙,也沒有絲毫中毒的跡象,更何況方才那麽多人送葬抬棺,都是無恙,可見這香料並非什麽毒藥、迷魂藥。


    想到此處,天授帝也隱隱讚同了聶沛瀟的說法,大約是棺槨裏的香料罷。他沒再尋找這異香的來源,與聶沛瀟一道從地宮裏走出來。


    貴為帝王,需要親自動手的步驟並不多,至此,天授帝應做的喪葬禮節皆已完成。可距離整個入葬儀式結束,還有幾項必不可少的步驟——焚香、禱告、念祭文、慟哭……隻是帝王不必親自參與罷了。


    禮部官員候在地宮門口,見天授帝與聶沛瀟出來,便立刻迎上前去,稟道:“請聖上移駕浣濯院洗去汙穢,稍事歇息。誠王殿下該去焚香禱告、悼念祭文了。”


    去浣濯院是必不可少的一項禮節,帝王出入皇陵,必須要沐浴齋戒,將地宮裏的汙濁亡靈之氣洗盡。天授帝與聶沛瀟都曉得這些繁文縟節,便也沒再多說什麽,在地宮門口分行。


    一個前往浣濯院沐浴,一個去正殿繼續喪葬儀式。


    此次為葉太後送葬入陵,天授帝欽點了淡心隨侍左右。這並不是執筆女官的職責範圍,可他出於私心,也想教淡心看看,聶沛瀟與他依然保有兄弟情義,而他對葉太後也算仁至義盡。


    天授帝邊想邊走進浣濯院,宮人們早已準備好了沐浴事宜。淡心則倚靠在湯池外頭的石凳上,不知在出神想些什麽。


    “奴才(奴婢)見過聖上。”一眾太監宮婢見天授帝突然出現,立刻停下手中差事,紛紛俯身見禮。淡心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驚動,這才迴過神來跪地行禮。


    為了能讓帝王在祭祀送葬時清爽沐浴,當初修建皇陵時,官員們曾挖空心思,將屏靈山的溫泉水引到了皇陵之內,分流淌入每座帝陵的浣濯院,形成了一個個湯池。


    氤氳的霧氣從湯池裏飄散出來,緩緩彌散於整座浣濯院裏,也將淡心的麵容籠上了一層迷蒙。天授帝將她的無措看在眼中,薄唇緊抿走到湯池邊,凝聲命道:“更衣。”


    “是。”兩個宮婢立刻上前,開始為天授帝更衣,其餘眾人則紛紛迴避,淡心也目不斜視躬身往浣濯院外走。


    “淡心留下。”天授帝清淡地撂下一句。


    聽聞此言,宮婢們立刻醒悟過來,為帝王更衣的兩人也匆匆退下,隻留淡心在浣濯院裏更顯手足無措。


    為了緩和這尷尬的氣氛,淡心連忙小跑到後院裏,端了一個托盤出來。而那托盤之上,是宮婢們為帝王準備的花間晨露。


    天授帝甚少飲茶,平日裏大多是喝清水與酒。淡心曾鬥膽問過他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人生在世,時醉時醒,酒水二字才是真諦。”


    天授帝的迴答很巧妙也很隱晦,可後來淡心也聽岑江提起,其實真正的原因是茶水味濃,容易被下毒,而清水寡淡,一旦下毒很容易被嚐出來。因此,天授帝才甚少飲茶。


    對於飲食酒水的謹慎,幾乎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情。而天授帝的多疑便在這件事上顯露無疑。


    想到此處,淡心已將托盤奉到案幾之上,執起備好的銀針試探一番,待確定水中無毒、杯子上也無毒,才倒了一杯呈給天授帝。


    天授帝接過杯子一飲而盡,卻不提沐浴之事,隻問她:“還在怕朕?”


    淡心搖了搖頭:“不,奴婢不敢。”


    “那就替朕更衣罷。”


    更衣?淡心下意識地想要拒絕:“這不是奴婢的差事……”


    “你從前在雲府,不是服侍過離信侯和出岫夫人?怎麽?換了朕就不行了?”天授帝凝聲反問。


    淡心聞言不敢再拒,隻得硬著頭皮領命稱是。


    天授帝平日素穿黑衣,今日特意穿了白色喪服,倒顯出幾分平和之意,不似往常那般陰鷙狷狂。淡心深深吸了一口氣,被迫為他更衣解襟。


    也不知是長久不做這差事了,還是因為擔驚害怕,淡心的手指一直在發顫!原本天授帝就比她高出許多,需要她仰首抬臂才能為他解開衣襟,可她越是著急,越是使不上力氣,竟連帝王前襟的衣扣都無法解開!


    天授帝一直等著、看著,見她駭到這種地步,心中隻覺得無盡失望與蒼涼。


    事情過去了將近一個月,她到底還是無法釋懷嗬!


    終於,他緩緩擺了擺手,無力地歎道:“夠了,你下去罷。”


    淡心聞言如蒙大赦,立刻後退一步,行禮告退。


    天授帝凝目看著她退出浣濯院,才自行解衣,踏入湯池之內。


    許是這些日子殫精竭慮耗費了心神,又或者是因為有人讓他失望無力,總之,在溫泉水的舒緩作用下,天授帝緩緩陷入休憩之中,靠在池壁上無聲無息地睡了過去。


    未幾,天授帝被浣濯院外的說話聲所吵醒,盡管那聲音悄輕,可他依然聽得真切。其實他並沒有睡得太久,長年累月的枕戈待旦,促使他的睡眠很輕、很淺,很容易就被驚醒。


    他在一瞬間恢複清醒,並沒急著從湯池裏起來,而是朝外低沉問道:“皇陵之中,何人喧嘩?”


    院外的說話聲立刻消失,緊接著,一個嬌滴滴的宮婢迴道:“稟聖上,慈恩宮的奉茶宮女子涵求見。”


    今日葉太後入葬皇陵,慈恩宮來了不少太監宮婢,而這其中就有子涵。天授帝蹙眉沉吟一瞬,命道:“放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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