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王府?母後猜錯了。”天授帝冷笑一聲,坦然否認:“整個房州都是朕的地方,煙嵐城處處都是朕的人,還用得著在誠王府設眼線?”


    葉太後這才恍然:“你是在哀家身邊放了人!誰?是不是張春喜?”


    這一次,天授帝抿唇不語,算是默認。


    葉太後心中再次涼了一截,已是徹徹底底無力還擊,唯有對天授帝的手段拊掌叫好:“你很好,好手段。張春喜跟了哀家十幾年,你竟能有法子收買他。”


    “母後別忘了,朕也在您宮裏住了十幾年。”天授帝隱晦迴話,隻這一句已暗示了葉太後,他早已將張春喜收為己用。


    此時葉太後已氣得渾身發抖,她雙手使勁撐在座椅扶手之上,拚盡全力支撐自己站起身來,寒心地道:“哀家在宮中經曆無數風浪,鬥過了所有的人,卻栽在自己撫養的兒子手中!”


    “宮內多是婦人,目光太過短淺,母後鬥贏她們不算什麽。”天授帝冷凝迴道:“今日既然撕破了臉,朕也奉勸母後安分一些,不要在背地裏再使小動作。您安安穩穩做您的太後,朕自然承歡膝下,為您扶靈送終!”


    “畜生!”葉太後終於被此話所激怒,額上青筋暴露,聲淚俱下地控訴道:“畜生!白眼兒狼!你這是要逼死我母子二人!”


    “朕不是逼死你們母子二人,隻要其一便已足夠。”天授帝長歎一聲,微闔鳳目:“朕視經鐸如親兄弟,若非你這母親從中作梗,朕與他會更加親厚。”


    “說來說去,你還是忌憚哀家,怕哀家利用娘家勢力。”葉太後抹去眼角殘淚,平複片刻,再問:“是不是隻要葉家倒台,你就放過瀟兒?”


    “朕不擔心經鐸,朕隻擔心母後你。”天授帝不再看葉太後,似是不忍,又似不屑:“隻要母後能讓朕完全放心……經鐸依然是朕的手足。”


    “如何才能讓你完全放心?”葉太後明知故問。


    這一次,天授帝隻雙手背負,沉默不語。


    葉太後自然明白,能讓天授帝完全放心的法子唯有一個——死。隻要她死了,葉家便沒了倚仗,再也不是外戚了。而隻有葉家徹徹底底地倒台,天授帝才能完完全全地放心。


    一旦聶沛瀟成為毫無倚仗的空殼王爺,沒有權勢、沒有後台,天授帝便能信任他,放過他。


    “哀家明白了。”葉太後的胸口開始不自主地抽動,似哭似笑,更似自嘲:“當年那算命之人隻說我會享兒子的福,卻沒說我會死在兒子手上。可見他也是說半句藏半句,光挑揀好聽話來說。”


    聽聞此言,天授帝亦有些不忍:“母後待朕有幾分真心,朕一直記在心中,餘生感激不盡。”


    “既然你知道哀家待你曾有真心,那你就答應哀家一件事。”事已至此,葉太後不甘全盤皆輸,還想做最後一搏,為她的愛子聶沛瀟。


    原本天授帝是當真動了一絲不忍之心,還有一絲愧疚,可葉太後此話一出,他驟然心底一冷,愧疚與不忍立刻消失無蹤。


    “母後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忘為經鐸打算。”天授帝沉斂的聲音裏帶著嘲諷,又有怒意,然更多的是……羨慕。此生此世,他永不會享受到這無私的親情,更不懂為人父母的辛苦。


    他注定了,會是一個孤獨的王者。坐擁江山,手握天下,卻握不住身邊最親密的人,要眼睜睜看著他們離自己遠去。


    此時此刻,葉太後亦是感到悲戚無比。她承認對天授帝有過算計,但這畢竟是她撫育了十幾年的兒子,她曾真心為他籌謀過,為他爭取過。她因他而登頂女人的巔峰,成為一國太後;也因他摔落深淵,即將粉身碎骨。


    最後,葉太後輕輕歎了口氣,軟下聲音道:“為人父母,自然要為兒女打算。哀家願意將曲州葉家拱手奉上,隻求聖上答應哀家,讓瀟兒娶謝佩驪。”


    “您還真是執著。”天授帝再次沉下臉色:“倘若朕不答應呢?”


    “那哀家隻會死不瞑目。”葉太後精致的妝容早已扭曲,終於透露出蒼老與無力。她撫了撫眉峰,最後歎道:“瀟兒注定與出岫夫人無緣,如今哀家也要離他而去,本想為他找個依靠……似你這般冷酷無情之人,難保日後不會變卦。萬一哀家死後,你出爾反爾算計瀟兒,哀家豈不是白白送命?”


    “原來在母後心中,朕是這種人。”


    “你是什麽人,哀家以前沒看清楚,今日知道也不算晚。”葉太後不甘示弱,猶自逞強。


    以前沒看清楚?天授帝眼底驟然湧起一陣狂怒,掃向葉太後:“朕有心孝敬您,報答您養育之恩,亦是誠心與經鐸兄友弟恭。奈何母後您太貪心了!朕不得不防。”


    “兄友弟恭?”葉太後好似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無比淒厲地大笑起來:“你若真心想與瀟兒‘兄友弟恭’,在哀家死後也不算晚……隻要你答應哀家這個條件。”


    天授帝聞言沉吟良久,繼續問道:“母後與謝太夫人鬥了半輩子,竟能放心將經鐸托付給她?”


    “正是鬥了半輩子,哀家才了解她的為人。”葉太後唇角勾起詭異的微笑:“恰如你與臣暄,既是對手情敵,又能惺惺相惜。兩不耽誤。”


    大約是這句話勾起了天授帝的迴憶,他麵上閃過幾許莫辨之色,沉默良久。


    葉太後不知他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是想起了臣暄、鸞夙?還是在為聶沛瀟而不舍?他不說話,她亦等著,終於,她等到了天授帝的妥協:“朕答應你。”


    “好,好,也不枉哀家養育你一場。”葉太後甚是欣慰地點了點頭,再次無力地一笑:“這輩子死在哀家手上的人,妃嬪、宮婢、太監……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輪到哀家償命了。死得不虧!一點兒都不虧!”


    她重新坐迴椅子上,緩緩再道:“其實聖上無需擔心,瀟兒不是治國之才,隻要哀家一死,葉家沒落,他對你便沒有威脅了。謝描丹也不是傻子,重新扶持一個皇帝要耗費多少心血?她處處以雲氏基業為重,連親生兒子都不管不問,又怎會來扶持哀家的兒子?”


    “朕既然答應了母後,便會一力承擔後果,您無需多言。”天授帝迴道。


    葉太後終是認命了,也恢複了如常冷靜。她抬首望了望窗外,那桂花的清香如此沁人,遙遙隔窗迎風吹送,也提醒著她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今兒真是個好日子嗬!”葉太後無比諷刺地笑道:“明明是人月兩團圓,哀家卻要與兩個兒子長相分離。”


    “朕沒說定在今日。”天授帝鬆口。


    “今日、明日又有何分別?”葉太後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縱然再精心保養,這雙手也已出賣了她的真實年齡。她是快五十歲的人了,這一世輸過、贏過、巔峰過、榮耀過,也不枉白活一遭。


    “聖上快些下旨賜婚罷。您何時下了這道聖旨,哀家便立刻如你所願。”葉太後冷冷地道。


    “好。朕盡快。”天授帝幹脆利索迴了這四個字。


    “哀家迴宮等著。”語畢,葉太後看都不看天授帝一眼,轉身走出聖書房。


    門外,張春喜及一眾宮婢隨侍在側,尚且不知曉發生了何事。葉太後恢複了三分笑意,得體地命道:“迴宮。”言罷特意看了張春喜一眼,沒再說話。


    張春喜無端打了個哆嗦,這才定下神來,尖著嗓子喊:“太後娘娘擺駕迴宮!”


    葉太後似被這尖細的聲音刺了耳朵,蹙眉摸了摸左耳的墜子,一語不發迴了慈恩宮。


    *****


    “太後娘娘請用茶。”葉太後剛在自己宮裏坐定,便有一名綠衣宮婢捧著茶盞,盈盈前來服侍奉茶。


    葉太後頭也不抬地接過茶盞,卻在伸手的同時,看到了那宮婢腕上戴著一隻九彎素紋平銀鐲子。這鐲子乃是純銀打造,其實並不貴重,隻不過其上的雕紋費了些功夫,很是精美細致。


    這隻九彎素紋平銀鐲子乃是葉太後的嫁妝之一,當年在閨中她愛不釋手,可入宮之後她見慣了珠翠金銀,便也不稀罕這小小的一隻銀鐲子了。擱著無用,棄之可惜,她便尋思著用來打賞,奈何鐲子的用料不夠貴重,也不好隨意打賞她人。於是在半年前,葉太後順手將鐲子賜給了一個奉茶宮婢,嘉獎其一手好茶藝。


    而這宮婢不是她人,正是兩年前跟隨天授帝來到京州的薑族孤女——子涵。當時天授帝並不欲帶她入宮,可又不忍看她生得這張好容顏,再和鸞夙一樣淪落青樓,於是將她撂到葉太後的慈恩宮,隨意打發了一個差事。


    子涵出身薑地,精通毒術藥理,來到慈恩宮之後被分配了奉茶的差事。她深知這是一步登天的好機會,便潛心鑽研茶藝,兩年來倒也小有所成。


    到如今,葉太後慣常喝的七八種茶裏,有一半是子涵自己所創,不僅深受葉太後本人喜愛,就連皇後莊蕭然也曾派人來學。


    想起這些內情,葉太後抬頭看向子涵,目光落在她一張嬌顏之上,流連不去。


    子涵被瞧得惴惴不安,連忙低下頭去,乖順問道:“太後娘娘,是否奴婢做得不好,惹您生氣了?”


    葉太後聞言噙笑:“不,你做得很好……哀家隻是想起你入宮的經過,心生感慨罷了。”


    子涵一聽,連忙迴道:“奴婢入宮時年幼不懂事,是您教導有方,奴婢很是感激。”


    葉太後又笑了:“你不必在哀家麵前故作乖順,你為何盡心侍奉,哀家心中有數。兩年了,你是想求一個舉薦機會,讓哀家送你到龍床上去,哀家猜得可對?”


    子涵嚇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奴婢不敢,奴婢是真心感激太後娘娘,想留在您身邊盡心服侍。”


    “啪嗒”一聲,葉太後將茶盞擱在桌案上,也不命她起身,隻淡淡道:“行了,哀家在宮裏這麽多年,你那點心思騙不了人。宮女想做宮妃,本就無可厚非,哀家又沒說你什麽。”


    “太後娘娘……”子涵仍舊一陣後怕,忽然覺得有什麽大事即將發生。


    “你抬起頭來。”葉太後沉聲命道。


    子涵心中一喜,又不敢表露出來,遂緩緩抬眸與葉太後對視,眸光裏流露幾分忐忑與期待。


    葉太後見狀點了點頭:“嗯,在慈恩宮呆了兩年,倒也學會說話做人了。”言罷她側首看向桌案上的那盞茶,輕輕敲了敲茶盞蓋子,再笑:“如今這茶火候已足,該是時候上桌了。”


    葉太後說得太過隱晦,子涵很是疑惑不解:“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哀家的意思是……看在你盡心服侍兩年的份兒上,哀家便遂你所願。”葉太後從座上起身,親自去內室拿了一瓶藥丸出來,撂給子涵:“這藥放了十來年了,想必早已失效。你既然出身薑地,不妨自己琢磨琢磨,改一改藥方。”


    子涵接過藥瓶,依然似懂非懂,但也知趣不再多問。


    “不枉費在慈恩宮裏呆了兩年,比你剛進宮時長進許多!”葉太後朝子涵擺了擺手:“別辜負你這張臉。下去罷,哀家累了。”


    “奴婢告退。”子涵不敢多言,雙手握緊藥瓶,俯身行禮退下。


    葉太後一直看著子涵走遠,才再次端起茶盞啜飲幾口。她慣用純色麵兒的東西,不喜歡擺設花花綠綠繁複錯雜,就連這茶盞也是純白瓷釉,毫無花紋。


    茶煙輕揚,茶盞色純,猶如一麵鏡子,將葉太後的眉眼映在其上。她的眼角有些紋痕,細眉修剪成了遠山眉黛,顏色略淡,細長舒揚,再配上那曆經世事的目光,本該是淡雅寧靜、慈藹有加。


    可在這一瞬間,透過那純白的茶盞壁,葉太後忽然發現自己的眉峰無比鋒利,帶著幾分算計,又有幾分報複的快意。


    聶沛涵!你讓哀家母子分離,哀家也要你付出代價!——葉太後暗自在心中咬牙切齒,眼前忽然浮現出淡心的嬌俏容顏,漸漸與子涵重疊在了一起。


    孰是新歡?孰是舊愛?誰又曾對誰付出過真心?


    長夏已逝,殘陽退沒,恰如葉太後跌宕的人生。她曾曆經過燦爛的春夏,一路走到收獲的秋季,生命卻即將戛然而止,終究沒能走完隆冬……


    (卷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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