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此處用晚膳?雲承蹙眉,有片刻猶豫:“這恐怕不妥罷?既然誠王已親自開口留人了……”


    出岫輕輕搖頭,麵無表情提筆再寫:“現下告辭。”


    按理說出岫一直是識大體、知禮節的人,為何今日會轉了性子?莫說聶沛瀟是她的救命恩人,即便單看誠王的身份,雲府也該留下用膳。


    雲承正有些疑惑,但見出岫又寫道:“改日攜重禮登門道謝即可。”


    見此一字,雲承也隻得點頭,他向來敬重出岫,自然不會違背她的意願:“好,我這就去向誠王告辭。”言罷又看向竹影,命道:“母親這裏有我和玥菀,竹影叔叔去咱們私邸安排一下,今晚就住過去。”


    “是。”竹影爽利地領命而去,玥菀也開口相問:“夫人,您可有衣物需要收拾?”


    衣物?出岫搖了搖頭。她從船上逃出來時身無旁物,就她最近這幾件衣裳,還是聶沛瀟新給她添置的。


    玥菀見狀,遲疑片刻終還是再問:“大小姐她……”


    “她留在此地,二姨太會前來照料。”出岫如是寫道。


    雲承與玥菀見出岫麵色不善,一副不願多提的模樣,便也不再追問。雲承想了想,又道:“母親,您同我一起去向誠王告辭嗎?”


    “不。”出岫張口做了個口型,僅用一字迴絕。


    出岫的反常令雲承隱隱有些擔心,他總覺得這幾日發生了什麽,可又不敢多問,隻得按照出岫的要求,前去向聶沛瀟告辭。而聶沛瀟知曉這是出岫的意思,很是意外,更隱隱覺出一股反常之意,連忙與雲承一並返迴前廳。


    “你要走?”聶沛瀟顧不得在場其他人,直白相問。


    出岫輕輕點頭,微笑著提筆寫道:“承蒙殿下援手相救,妾身感激不盡。威遠侯夫人暫托您照料,明日妾身會送二姨太前來。”


    聶沛瀟見字深深蹙眉,總覺得出岫話裏有話,她這兩句寫得異常諷刺,尤其是“妾身”二字。他原本以為,經過昨日之後,他們更親近了,可如今發現不是……


    聶沛瀟想出言挽留,一時又想不起什麽借口,隻好道:“那首曲子,我還沒與夫人琴簫合奏呢!”


    出岫莞爾,微微傾身,蘸墨在紙上將那首曲譜默記下來。她隻改動了其中一處,是在結尾,將最後一個悠揚的尾音,改得壓抑而又低沉。出岫寫罷之後又看了一遍,確認無誤才將曲譜遞給聶沛瀟,又取過另一張紙寫道:“琴簫合奏不必了,曲在心中,多謝殿下。”


    聶沛瀟先看了一遍曲譜,又看了看出岫那張字,心裏霎時沉到極點。也許他唯有在音律上,才是與她心意相通的,出岫隻改動了一個尾音,他已猛然明了其意——出岫是借用曲譜來拒絕他的追慕,徹底地拒絕!


    事實上,九年前聶沛瀟在賦下《朱弦斷》時,最後一句“世間再無癡情事,休教仙音淚闌幹”該是低緩遺憾的語氣,用壓抑低沉的降調最為合適。可出於私心,他在為《朱弦斷》譜曲時,刻意用了一個悠揚的音調結尾,想要訴說柳暗花明之感,暗示他與晗初能夠再續前緣,“世間還有癡情事”。


    顯然,出岫讀懂了他的初衷,便改動了最後一個音調,來為她與他的故事劃上結尾。至此,他才終於明白過來,出岫為何執意要離開,甚至連一頓晚膳都吝嗇留用……


    百般心思,千般深情,絞盡腦汁去接近她,卻還是不得其法。聶沛瀟不禁在心中暗道,是因為雲辭?還是沈予?她昨日明明還好端端的,今日為何突然拒人於千裏之外?


    而且,按照出岫的性子,既然連累雲想容受了奸汙,便該對她照料到底,為何又中途轉意,甚至要將她舍在此地?


    聶沛瀟知道,倘若今天不問出個結果來,自己絕不甘心。但若是直白相問,反而會適得其反,將自己與出岫的關係鬧得更疏遠。斟酌片刻,他唯有婉轉地道:“煙嵐城積攢了不少公務,既然你走了,我亦該迴去處理……威遠侯夫人留在此地,不大合適了。”


    聞言,出岫唇畔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好像還摻著些許諷刺與失望。她的清眸明明柔和,卻偏偏帶著犀利的魔力,能洞察到人心的最深處。


    聶沛瀟被這目光看得一陣心虛,忽然就想起了昨夜所發生的一切,他昧著良心與雲想容聯袂算計,算計情、算計愛,最終也將他自己算計了進去……


    電光火石間,他突然明白過來,為何出岫今日會困乏補眠,在屋子裏整整睡了一下午——必定是她昨夜沒睡好!而這意思是……她必定聽到了什麽,亦或者猜到了什麽!因此,才這般冷處理!


    “出岫……”聶沛瀟張了張口,想要開口解釋的話卻卡在咽喉處,仿佛此刻他也失了聲。


    出岫則未再多說一句,盈盈俯身微笑見禮。雲承也適時笑道:“多謝殿下,我們這便走了,改日返迴煙嵐城後,定當備上薄禮登門致謝。”


    聽聞此言,一種支離破碎的疼痛感瞬間將聶沛瀟心中占據,此時此刻,他無顏再說些什麽,唯有保持沉默;而一直一言不發的馮飛在旁目睹一切,亦是歎息不止,他覺得雖然出岫夫人沒說出決絕之語,但這一次,主子的的確確該死心了。


    愛到不能愛,聚到終須散,繁華過後,原來一切都是夢幻泡影。


    *****


    出岫等人隻在檀株城宿了一晚,翌日便乘坐馬車返迴煙嵐城。雲府的確如雲承所言,上上下下亂作一團,因而出岫一迴來,便立刻去榮錦堂給太夫人報個平安。


    此時太夫人已知曉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看到出岫平安歸來,倒也不如莊怡然等人麵露喜色,仍舊是一副嚴肅的表情,略微點頭:“平安迴來就好,改日應再去誠王府,正式道個謝才對。”


    喝了兩日的藥汁,出岫的咽喉略有好轉,已能勉強發聲,但她還是以紙筆寫道:“我已交代過承兒。”


    隻這寥寥幾個字,太夫人已從中嚼出些味道,目露精光隱晦問道:“徹底斷了?”


    出岫朱唇緊抿,輕輕點頭。


    太夫人沉吟片刻,正欲張口詢問緣由,此時忽聽遲媽媽來報:“稟太夫人,二姨太太來了。”


    聽聞來人是誰,太夫人一臉嫌惡地擺擺手,表示拒見:“告訴她照顧好敏兒,別來問東問西!”


    出岫卻略一沉吟,緩緩提筆寫道:“想容在檀株城將養。”寫完之後,她嗬氣如蘭將紙上的墨汁吹幹,然後疊了兩折交給遲媽媽,示意她轉交於二姨太花舞英。


    遲媽媽立刻領命而去。太夫人這才緩和麵色,端起茶盞潤了潤嗓子:“提起花氏母女,我倒想起來一件事,要說與你聽聽。”


    說到此處,太夫人雙眼微眯著道:“你們去嵐山寺上香那日,怡然不是半道迴來了麽?當天大夫便來瞧過,說她是有了身孕;可第二天再來把脈,又說她沒有懷孕,隻是誤診。”


    出岫有些不解這話中之意,睜大清眸無聲相詢。


    太夫人冷笑一聲,繼續道:“後來雲逢在怡然慣喝的綠萼白梅茶裏,找到一種藥物,每日服用可使人惡心反胃、精神不振,呈現出懷孕的跡象。一旦停用,症狀會立刻消失。”


    如此說來,莊怡然是被人下藥了?出岫連忙尋過紙筆再寫:“可有大礙?”


    “她隻服了兩日,並無大礙。後來霽雲堂裏煮茶的丫鬟也畏罪自殺了,顯是受人指使。”太夫人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


    受人指使?出岫不禁陷入沉思。有人給莊怡然下這種藥,且隻讓她服用兩日,擺明就是想阻止她去嵐山寺上香!再結合明瓔在船上說過的話,出岫猜測必定是明瓔指使,目的是要讓莊怡然半途迴府,好讓自己和雲承前去上香!


    想到此處,出岫緩緩在紙上寫道:“應是明瓔所為。”


    “明瓔?”太夫人不屑地冷哼:“她有這膽子,未必有這智謀。你想想,誰能猜到承兒會陪怡然去上香?誰能算準怡然會半途迴府?這嵐山寺又是誰推薦過去的?”


    經太夫人如此一提醒,出岫立刻明白過來。聯想起當時雲潭忽然來訪,雲承說要提前迴府,而雲想容對此反應頗大……出岫仿佛抓住了有些蛛絲馬跡,但又不敢完全相信,亦或者說,她不願相信。


    “可是想容與我一並遭了綁架,她還助我逃脫出來。”出岫試圖客觀還原事實,疾筆寫道:“這總不能作假。”


    “是不能作假。”太夫人瞥了一眼出岫的字,輕歎一聲:“倘若我沒猜錯,最初雲想容打算對你下手,不過明瓔誤打誤撞和她想到了一起,於是她便將錯就錯,假借明瓔之手除掉你……又或者,早在嵐山寺修建之初,她便猜到明瓔的心思,因此設計這出連環計,讓明瓔綁了你倆,自己裝作無辜。”


    太夫人臉色越發陰沉,聲音冷凝猶如三尺寒霜:“這法子真陰毒,雲想容借刀殺人,不用親自動手,還能順便牽出你與赫連齊的舊事,讓你死後也沒了名節!”


    “啪嗒”一聲,出岫驚得手上打滑,將狼毫湖筆掉在了地上。筆尖上殘留的墨汁落地四濺,星星點點濺在了她的裙裾之上。雪白的絲緞立刻被玷汙,那醒目的墨點如同肮髒的人心,令出岫幾欲作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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