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也懂得體諒人了!這是好事!可見自己當初那番“不能硬碰硬”的話,她老人家還是聽進去了!出岫心中竊喜,又見太夫人今日精神不錯,便順勢將雲承的婚事也提了提,包括規模、預算,都大致說了一遍。


    太夫人聞言,這一次卻並未即刻表態,她的目光藏匿著看透世事的犀利與滄桑,緩緩落在出岫身上,又似透過她在想些什麽。半晌,太夫人從袖中取出一把拴著紅繩的鑰匙,轉而看向服侍在側的遲媽媽,吩咐道:“去將我的劄記拿過來。”


    太夫人並沒有告訴遲媽媽具體位置,可見這劄記並不難找。但遲媽媽麵上卻迅速劃過一絲訝然之色,然後才恭恭敬敬地接過鑰匙,領命穿堂而去。


    而此時出岫聽聞“劄記”二字,亦是微微一驚。事實上她早對此物有所耳聞,也聽說那是太夫人執掌庶務多年的心得與備忘。可出岫做當家主母也有整整六年了,即便她最初對庶務和生意一竅不通時,太夫人也不曾將這本劄記拿出來過,顯然是寶貝得很。那眼下這意思是……


    出岫正自揣度太夫人的心思,但聽後者已再次開口,對出岫道:“承兒的婚事你無需重新操辦,隻需比照著從前辭兒娶嫣然的規模即可。”


    長久未曾聽到夏嫣然的名字,出岫幾乎都要忘了,這個一屍兩命的女子才是雲辭明媒正娶、名正言順的妻子。夏嫣然曾和雲辭拜過天地,也曾穿過大紅嫁衣……而自己,隻是繼室,且還是在雲辭死後才確立下的名分。


    想到此處,想到雲辭,出岫不禁黯然起來。太夫人卻好似沒瞧見出岫的神情,兀自繼續囑咐道:“不過賓客的名單你須得重新擬定。”


    這一點出岫自然明白。須知雲辭與夏嫣然的婚事是在七年前,而今時局變遷、滄海桑田,的確是要重新擬定賓客名單了。


    七年前,有幾個顯赫家族諸如明氏、赫連氏皆被奉為上賓,而七年後,都已風光不再;


    七年前,文昌侯沈淙以文曜仕,而七年後,變成了威遠侯沈予以武振興門楣。


    想起這個男人,再想起已逝六年的雲辭,出岫也不知心中究竟是什麽滋味。她覺得她同時辜負了兩個男子,已無法再全心全意對待其中的任何一個。


    也許,這是他們三個人注定無法解開的結,她被那千絲萬縷的紅線緊緊纏繞,綁縛其內幾乎要窒息而亡……而紅線的一頭是雲辭,另一頭是沈予,無人能逃脫,無人能抽身。


    出岫正胡思亂想,但聽太夫人又繼續說道:“這媒證之人也不必另請,既然是天授帝禦口賜婚,那便將婚書留著,迴頭去應元宮讓他蓋上金印即可。”


    說到“媒證”二字,太夫人也想起了雲辭和夏嫣然的媒證,隻覺得世事絕妙入扣,不禁再歎:“當初辭兒與嫣然成婚時,是我親自去了一趟慕王府,請慕王來做的這個媒證。一轉眼七年過去了,承兒大婚還是靠他。”


    從雲辭到雲承,從南熙慕王到天授皇帝,曆經七年光景,雲府依然是雲府,榮耀依舊。隻是內裏,滿是一門寡婦的滄桑血淚。


    “當初辭兒大婚時多熱鬧,府裏人丁旺盛;而如今……”太夫人沒有將話繼續說下去,出岫也陷入了傷感之中。二房、三房相繼出事,現在的雲府變得空空蕩蕩,早已沒了她初來時的熱鬧景象。


    隻是,又能怪誰呢?隻能怪人性的貪欲罷!


    既然說起雲府的人丁,出岫適時想起了雲羨和鸞卿。太夫人雖不諒解他們的結合,可鸞卿終究是將死之人,倘若能借著雲承大婚的機會得到太夫人的認可,也算讓鸞卿死前一償所願。


    這般一想,出岫試著小心翼翼地提起雲羨:“雖然如今府裏人丁不旺,但好歹還有三爺,他……”


    出岫話沒說完,太夫人的臉色已陰沉下來,蹙眉表示不願再聽。


    出岫抿唇想了想,還是壯著膽子繼續說下去:“母親您先聽我說完,其實鸞卿不能生育,也命不久矣……”她將那日雲羨的話一五一十重複一遍,最後再道:“三爺的意思是,待鸞卿過身之後,他自會娶一房門當戶對的繼室,為老侯爺傳遞香火。”


    聽聞鸞卿無法生育,太夫人已很是詫異;再聽到她不久於人世,更加震驚。這種震驚裏並無半分幸災樂禍,相反倒有幾分憐憫與感同身受。


    出岫見狀情知有戲,連忙再道:“母親,好歹鸞卿曾為您解過毒,也曾真心實意幫過我和侯爺……既然她無法與三爺白頭到老,您就承認她罷!也能讓她死而瞑目。”


    聞言,太夫人良久沒有迴應,似是慎重斟酌。就在出岫等得忐忑之際,她才幽幽開口反問:“你自己的事都顧不過來,還要操心別人?”


    一句話,出岫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太夫人是鐵了心不肯認下鸞卿,也不肯承認這樁婚事了。


    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怎得,但出岫能理解太夫人的態度。自己畢竟太過重情,若是站在大局考慮,雲羨和鸞卿的婚事確然弊大於利、過於魯莽,太夫人不予認可也是理所應當罷。


    原本出岫還想再勸,但恰在此刻,遲媽媽去而複返,將一本用紅綢包裹著的劄記連同鑰匙一並奉給太夫人,也令關於雲羨和鸞卿的話題戛然而止。


    但見太夫人解開覆蓋其上的紅綢,將劄記擱在雙腿之上,施手摩挲著封麵,良久才道:“這是我主持雲氏多年的心得,有些未必適用你,挑著看罷。”說罷,她已伸手將劄記遞了出去。


    出岫立刻上前接過,耳中聽聞太夫人再道:“當年辭兒成婚時的置備,我也花費了不少心血,自認還算考慮周全。這本劄記裏已一一羅列了明細,有些製式能用則用,也省得你再費心思了。”


    “多謝母親體恤。”出岫垂目看著這本劄記,封麵上筆走龍蛇的“紅劄錄”三個大字遒勁有力、剛正闊利,看起來更像是男子筆跡,有異於太夫人慣寫的一手簪花小楷。


    隻是刹那間,出岫猛然明白了太夫人為何會珍藏此物,從不輕易示人。並不僅僅因為這本劄記是她一輩子的心血,更是因為這封麵上的字跡……


    出岫大感受寵若驚,好似手上這本子有千斤重,於是她忙道:“母親,這是您畢生的心血,我……”


    太夫人擺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隻笑道:“我這也不算給你的,等到承兒與莊怡然成婚之後,你就慢慢傳給她罷,也好讓她早日接手府內中饋。”


    出岫聞言隻覺得鼻尖一酸,連忙俯身鄭重行禮,沉默謝過。


    太夫人見她神色黯然,又是一笑:“做什麽哭喪著臉?你也是要有兒媳婦的人了!與其在這兒傷春悲秋,不若祈禱莊怡然盡快上手,如此你也能早日脫身和沈予離開。”


    “母親!”聽聞這一席話,出岫終於明白了太夫人的用意,原來她是為了讓自己和沈予遠走高飛,才將這本珍藏多年的劄記拿出來。而自己也隻是過個手而已,太夫人的真正目的,是將這本劄記傳給雲承的妻子莊怡然。


    “你畢竟是正正經經的現任當家主母,倘若我越過你,直接傳給孫媳婦,這豈非不合禮數?”太夫人笑吟吟再道。


    是嗬!出岫心中輕歎:倘若太夫人越過自己,直接將這本劄記傳給莊怡然,不僅不合禮數,也會讓莊怡然多想,更是對自己這個當家主母的否定。因此,她才將劄記先給了自己,再囑咐自己傳給莊怡然。


    太夫人果然思慮周全,竟如此細致體貼!想到這一深層次原因,出岫終於忍不住了,徐徐跪地對太夫人沉沉磕了個頭,哽咽說道:“您的大恩大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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