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守著雲氏……沈予倒抽了一口涼氣,森然如墨的眸子泛著冷光:“你敢再說一遍?”


    “我會一輩子守著雲氏!”出岫使勁仰著頭,好像唯有如此才能不再流淚。她刻意提高聲調重複一遍,是在說給沈予聽,也是在說給她自己聽。


    “好,你要一輩子守著雲氏,我便一輩子守著你。看看咱們誰的一輩子更長!”沈予斬釘截鐵地說道,目中的陰霾浮浮沉沉,斂入光影萬千,竟生出一股金戈鐵馬的驚心動魄。


    他此話一出口,立刻化作一道犀利的鋒刃,猝然沒入出岫的心房。後者睜大雙眸猛然看他:“你瘋了!”


    “你要瘋,我陪著你瘋。”沈予絕然而迴,停頓片刻又道:“早在你離開追虹苑時,我就瘋了;沈氏一族滿門抄斬,我也跟著死了。”


    而如今留在這世上的,隻是他瘋癲癡狂的靈魂。


    四目交對,沈予和出岫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堅定和深沉,此情之堅,無悔無憾。最終,還是出岫率先在這強悍的注視中敗下陣來,眸光漸漸變得冷寂:“沈予,放手罷,咱們絕無可能。”


    “為何?挽之臨終前明明說……”


    “我不管他如何說,但我真的無法釋懷,我沒辦法離開雲氏。”出岫打斷沈予未說完的話,暗自告誡自己不能再掉一滴眼淚:“即便我曾經動搖過,但那五千萬兩黃金已足夠令我更加堅定……侯爺待我如此,往後無論我再喜歡上誰,都是一種罪孽。”


    “我早就知道……”沈予已料到了這一點,聞言也逐漸冷靜下來:“當初主審明氏一案時,我查出了這筆債務,聖上才將實情告訴我。我當時就在想,此事絕不能讓你知道。”


    “所以你瞞著我?一個字也不透露?”出岫語中帶著一絲怨恨:“沈予,這事你做錯了,你太自私了!”


    “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也並不覺得這是自私。”沈予澄清道:“我不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讓你傷心,更不想看你再給自己設個套鑽進去。挽之的死已經對你打擊夠大了,我不敢想象你知道此事後還會做出什麽來……再殉情一次嗎?”


    沈予斟酌片刻,再道:“挽之若想讓你知道,他生前就告訴你了,何須一直瞞著?還有當今聖上,這麽多年他一直在房州,多少機會能夠告訴你實情,可他為何不說?必然是挽之從前交代過不讓他說……明氏的水太深了!”


    “明氏水深水淺與我無關。”出岫立刻迴道:“我如今隻想收迴那五千萬兩黃金,從此與明氏、赫連齊撇得幹幹淨淨,再無瓜葛。”


    “你還想收迴那五千萬兩黃金?”沈予直感到一陣詫異:“我以為……你會就此罷手。”他頓了頓,又勸道:“晗初,放過他們兩兄妹罷。”


    聽聞此言,出岫秀眉微蹙:“你怎知我沒有放過他們?但放人是放人,還錢是還錢,一碼歸一碼,這不能混淆成一件事。”


    “怎麽不能?”沈予反駁:“明氏已經倒了,你何必拽著他們不放?狗急了還會跳牆,若把明璋和明瓔逼急了,也許他們還會做出什麽事兒來,這對你不利。”


    “可他們已經做了。”出岫凝聲迴道:“明璋用三爺的性命來要挾我,讓我免去兩千萬兩黃金的利息。”


    沈予麵上一詫,又立刻恢複如常:“這倒是很像明璋的作風,不擇手段……你沒答應他?”


    “我怎可能不答應?”出岫恨恨地道:“三爺是老侯爺僅剩的血脈,單憑這一點,我也不得不答應。”


    聞言,沈予沉吟片刻,再道:“你做得對……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將這筆債務徹底免去。”


    “徹底免去?”出岫似聽見了什麽好笑之事:“你是在玩笑嗎?你知道五千萬兩黃金是多少?是雲氏十年的積蓄!”


    “我知道。”沈予點頭:“但我更明白,當初挽之既然肯花費這麽大筆錢來對付明氏,他就沒想過再要迴來。”


    “你大可說我是‘婦人之仁,錙銖必較’。”出岫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自嘲:“侯爺為我花了這筆錢,我自然該討要迴來,至少要將三千萬兩本金討迴來。”


    “討迴來又有什麽用?”沈予覺得她鑽進了牛角尖:“討迴這筆錢,挽之就能複活嗎?你失去的童貞、你受過的屈辱就能當做沒發生過?三千萬兩黃金雖是大數目,可雲氏難道扔不起?你怎麽就不明白當初挽之的一番心意?”


    此時此刻,出岫又哪裏肯聽得進去,也自覺沒必要再聽了。她朝著沈予伸出右手:“我不想跟你吵,你將侯爺的書稿還給我。”


    “啪”一聲,沈予將書稿重重撂迴出岫手中:“挽之瞞著你扳倒明氏,就是希望讓你完全釋懷,他替你報了仇,不想讓你沾上這些齷齪事兒……你如今執著於追債,才是辜負了他的心意!”


    出岫低眉看著自己手中的書稿,麵無表情道:“雲氏是商賈,不能白白花出去五千萬兩黃金,還要讓人捏著自己的性命不放。”


    “怎會是白白花出去?難道讓整個明氏陪葬還不夠嗎?”沈予恨不能讓雲辭複活,他覺得唯有雲辭本人才能勸動出岫:“你平日絕不是這麽計較的人,就因為關係到挽之,你才會亂了心神。既然你肯原諒明瓔與赫連齊,那為何不肯放過這筆債務?對你、對明璋、對雲羨,這都是好事。”


    沈予重重歎了口氣,繼續道:“我若是你,我就拿這五千萬兩黃金去和明璋做交易,讓他放過雲羨,永不再和雲氏作對;也讓他想法子封住明瓔的嘴,不要壞了你的名聲。”


    不可否認,沈予說得很有道理。可出岫此刻已聽不進去半句,一味地固執己見:“我不想聽你說了,我有我的主意,我要走了。”說著她便朝清心齋的垂花拱門而去。


    這一次,沈予沒有再攔著她,隻在她身後繼續說道:“這筆買賣是雙贏,明璋一定會同意,若是免去這筆債務,他自然不會傻到再和雲氏作對。你的名聲、雲羨的性命意味著什麽,你自己心裏最清楚,這已經遠遠超過五千萬兩黃金的價值!”


    出岫仍舊走著,沒有半分停步的意思。


    沈予見狀亟亟再勸:“晗初,得饒人處且饒人。你追討這筆債務,難道不覺得心虛?當初若不是挽之設下這個陷阱,明璋怎會中計欠債?明氏怎會如此容易就倒了?說到底,你已經賺了,挽之用整個明氏來給你報仇了!”


    原本出岫已經走到了垂花拱門處,聽到沈予在自己身後說的這番話,她終於停下腳步,迴過頭來。


    她緩緩伸出右手,扶著門框向內眺視,清心齋裏用來曬書的那塊巨石映入眼簾——平整、寬闊、厚重、沉穩……宛如不遠處那個男人的胸襟,早已在人生的跌宕起伏中練就原諒與釋懷的本領。


    沈予見出岫遲遲不再說話,知道她已有所動搖,想了想,最後說道:“三年前文昌侯府被下旨滿門抄斬,是你親口告訴我,讓我別去恨,別去報仇,我一直記得……怎麽如今反倒是你忘記了?”


    他望著出岫窈窕的白色身影,見她還是不說話,又繼續道:“這幾年我不是沒有接近聶沛涵的機會,但我從沒動過殺意,相反還在為他賣命效勞。如今我也想把這話還給你,別恨、別想著報仇,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


    沈予邊說邊往門外走,走到與出岫並排的地方,側首再看她,那目中的款款深情與沉穩大氣令人心折:“原本今日太夫人鬆口讓我留宿,眼下看來是沒必要了。兩日後我隨誠王赴京,也不知下次咱們再見會是什麽時候……有的話想必你都聽煩了,我說得多了反而顯得沒出息……你保重。”


    此言甫畢,沈予已大步邁出了垂花拱門,這一次輪到出岫去看他的背影。


    直至沈予走到了清心齋之外,他才又停下腳步迴頭看她,斟酌片刻後無比堅定地說道:“貞節牌坊不是問題,太夫人也鬆口同意了……無論你怎麽想,我依然堅持等著,努力掃清你我間的障礙……這次迴京,我會與雲想容和離。”


    語畢,沈予颯颯離去。徒留出岫立在原地,將雲辭的手稿捧在懷中,再次潸然淚下……


    *****


    翌日,出岫找出明璋留下的契約,吩咐雲逢重新謄抄三份,隻是將“免去黃金兩千萬兩”改為“免去黃金五千萬兩”。然後,她帶著這三份一模一樣的契約去了一趟誠王府,將明璋欠債的前因後果如實相告。


    聶沛瀟聽後並未流露一絲驚訝,顯然當今聖上、他的皇兄聶沛涵已將此事提前告訴過他。但雲辭設下這個陷阱的具體動機是什麽,又是為了誰,聶沛瀟卻並不知情,他單純地以為這是雲氏支持慕王登基的一個籌謀。


    出岫也不願對他解釋太多,隻請他立刻放了明氏兄妹,又將明璋帶入誠王府中。兩人當麵簽下這份契約,由誠王聶沛瀟做了見證人。當然,明璋也痛快地同意了出岫所提出的條件——一是放過雲羨,二是將出岫的真實身份保密。


    契約一式三份,三人各執一份。自此,關於這五千萬兩黃金的債務一筆勾銷,雲氏與明氏再無瓜葛。


    也許恨的反麵是愛,但愛的反麵絕不是恨,而是漠然。


    (卷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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