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沈予的質問,出岫啞然:“我……”她意識到自己說漏了話,便失措地垂下頭去,不知該如何是好。


    與此同時,沈予卻是精神一振,原本陰霾冷冽的麵容湧出柔和的喜色。他亟不可待地想要知道她的答案:“你在南城門看見她了是不是?你在乎我,也誤會了,所以昨日才會對我不冷不熱,今日又這般冷淡待我。對不對?”


    出岫垂眸不肯抬頭看沈予,還趁著他喜色忘形之時猛然使力,掙脫開了鉗製。她連忙後退幾步,給彼此拉開一個安全的距離,倔強地道:“不!我沒有去看她……是竹影後來告訴我的。”


    這一句,她似在騙他,然而也是在自欺欺人。


    沈予自然不會相信,再次出語反駁道:“我不信,竹影向來奉行‘多一言不如少一語’,他才不會對你說這些……退一萬步講,即便竹影說了,也必定是他覺得這事非說不可。你若心裏沒我,他為何要對你說起子涵?”


    兩次聽到這個名字,出岫才真正記下來,原來昨日的綠衣女子名喚“子涵”。她不想讓沈予瞧見她的心虛,便越發將頭埋得更低,不再多說一句話。


    沈予見她如此,還是不肯罷休,好似非要逼出她的真心話來:“出岫,你扯謊的水平太差了。如若你方才說的是真話,若是你心裏頭沒我,那你為何不敢抬頭看我?你在逃避什麽?”


    逃避什麽?出岫定了定神,壓抑下心中逐漸翻湧的熱潮,強迫自己抬眸與沈予對視:“我沒有逃避,我也不需要逃避。我心裏頭從來都隻有侯爺一個人,從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是。你要讓我抬頭看你,是想證明什麽?沈予,你死心罷。”


    “死心?倘若能自控,八年前我就死心了。”沈予往前走了兩步,目中流露的熾熱令出岫無法直視,很不自在。


    “你別再過來了。”出岫見他一直朝自己的方向逼近,便不自覺地向後退卻。


    一個進,一個退,沈予沉默不語,一徑步步緊逼,終是將出岫逼到了靠牆的角落裏。後者大為手足無措,羞怒地再次重複嗬道:“你別再過來了!”


    出岫如此說,沈予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又是逼近兩步,與出岫麵對麵站定。此刻兩人之間的距離已是近得不能再近,沈予隻要一俯首便能貼到出岫的臉頰上。


    他身上帶有經年累月的淡淡藥香,她身上是女子天生的幽幽馨香,兩種氣息在此刻融為一體,變作了另一種極為契合且誘惑的香氣。沈予深深嗅著,幾乎就要把持不住,他挺拔高大的身軀在牆角上投射出一片濃重的陰影,將出岫整個人緩緩包圍。


    這是一個極為曖昧的姿勢,出岫能感受到沈予熾熱的唿吸拂在自己的額頭與臉頰之上,那灼燙的溫度令她十分難耐。她下意識地別過臉去,驚慌地彎下身子,試圖從沈予的肋下鑽出去。誰知對方眼疾手快,一把俯身阻攔住她,出岫躲避不及迅速向後一閃,卻又用力過猛,後腦勺眼看就要磕在牆上。


    說時遲那時快,沈予忽然伸出右手掌心護在她腦後。但聽“砰”的一聲震響,出岫感到自己的後腦勺抵在了一個寬厚溫熱的物什上。可饒是如此,她還是被撞得眼前一黑,頭腦陣陣發暈。


    闔上雙眸定了定神,再睜開時那暈眩的感覺已漸漸消失無蹤。出岫這才發現,沈予竟是用自己的手掌為她卸去了力道,護著她的後腦沒有磕碰到牆上。


    “你受傷了?”她看到沈予右手手背的骨關節處,留下幾道血痕,顯然是方才被牆體蹭破了。


    “不礙事,你傷著沒?”沈予反倒很緊張地撫上她的後頸,作勢要探首去查看她的腦後。


    出岫怔愣一瞬,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麽親密的動作,然而為時已晚,沈予已雙手環住她的玉頸,一隻手扶在她的香肩之上,另一隻手輕柔撫摸著她的後腦,側首去看。


    這樣的姿勢……遠遠望著便如同兩人在相擁一般。更甚者,像是沈予在親吻出岫的耳垂。想到此處,出岫隻覺得臉頰發燙,連忙推了推他,道:“我沒事,你快放開我。”


    沈予身形一頓,好似猶豫了一瞬。但是下一刻,他已咬牙下定決心,手勁更為使力,順勢一把將出岫摟入懷中。他將下頜抵在她的香肩之上,深深歎息:“你怎麽這麽倔!讓你承認在乎我,就這麽難嗎?”


    沈予說話時嗬出的熱氣一點一滴掠過出岫的耳垂,令她更為羞赧,幾乎要忘記迴話,隻用雙手死死推拒著他,一下比一下手勁更重。


    這點力道又算得了什麽?對於沈予而言便如小貓的爪子在撓著癢。他輕笑一聲,將懷中的嬌軀摟得更緊:“兩年半了,晗初,我真的很想你……你呢?可曾有一丁點兒想起我?”


    聽了這短短兩句話,出岫立刻泄了氣,原本是狠命推拒著的雙手漸漸變得無力,然後鬆懈下垂,順著沈予布料上乘的衣袍緩緩落下。她不知該如何迴話,鼻尖有些微的酸澀之感,那積鬱在心內已久的種種辛酸難受好像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出岫忽而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起來,淚水汨汨滑落,最後她竟不知不覺地伏在了沈予的懷中,渾身都哭得顫抖不止,說不出一句話。從兩年半前的那個除夕夜開始算起,一直到如今,這中間發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她獨自一人扛著、忍著,實在太累太累了:


    一座貞節牌坊壓在身上,聶沛瀟的大膽追求令她無措,雲慕歌的不幸、老管家雲忠的病逝、明氏的倒台、南熙局勢的變化……還有那突如其來的五千萬兩黃金,以及雲辭所做的一切……每一件事都如一座大山壓在她身上,令她殫精竭慮、步步謹慎。


    不是不想找個人傾訴一番,但又哪裏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傾訴對象?而此刻麵對沈予的咄咄相逼,她卻終是忍不住了,隻想放聲大哭一場,將心底所有的艱難辛苦都拋諸腦後。


    如今在這世上,其實沈予才是最懂她的人,也最疼她。他們有著相似的經曆,都曾走過人生的起起落落,曾痛失至親,曾跌落穀底,曾一步一個腳印走上巔峰,也曾於危難之中伸出援手拯救彼此……


    也許,她心底的難言苦楚唯有他能夠理解,可她竟不知要如何說出口。唯有眼淚,才能表達她此時此刻的心情罷——複雜,真得很複雜。


    沈予也沒再多說一句,隻擁著出岫,任由她在自己懷中哭泣。暮春單薄的衣衫已被出岫的眼淚浸透,胸前一整塊布料濕漉漉地熨帖在他的胸膛,這本該是一種難受的感覺,但沈予卻覺得自己異常幸福。這一刻,等待出岫敞開心扉的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


    從十四歲的晗初,到二十二歲的出岫,八年時間,他人生裏最風光無限、也最落魄潦倒的八年,最放縱無知、也最幡然醒悟的八年,最安逸淫樂、也最生死險困的八年,統統是在晗初的見證下走過。歸根到底,他的改變,他的一切都隻是為了她一個人而已。


    此一時,此一刻,一對緊緊相擁的人兒已經不必再說任何一句言語。也不知如此過了多久,沈予才終於發覺一絲不對勁——出岫的左臂之上,被衣袖氤氳出了一小塊血跡。


    他嚇了一跳,連忙鬆開懷抱,抬起她的下頜,輕柔地撫慰:“別哭了,傷口都裂開了。”


    出岫一雙清眸滿是水痕,梨花帶雨看向自己的左臂,抽噎地道:“許是……方才掙脫的時候……傷口裂開了。”


    沈予見她哭得啜泣不止,連話都說不完整,心中是疼惜得要命,遂笑道:“都怪我不好,方才是我抱得太緊了,否則你也不需奮力掙紮。”他邊說邊抬手為出岫擦拭淚痕,略帶薄繭的指腹摩挲著她的眼角,既輕柔又愛憐。


    出岫沾著水痕的長睫微閃,兩顆晶瑩淚珠順著白皙的麵頰緩緩滑落。她似乎難以承受沈予的這番動作,下意識地向後一躲,將對方的手晾在了半空之中。


    出岫眼底驀地閃現一絲清明,慌亂地咬著下唇不語。


    沈予見她又開始躲閃,眉峰再次蹙緊:“怎麽了?”


    出岫自行抬手拭幹淚痕,明知有的話不該說出口,可她還是說了:“抱歉,我方才精神恍惚……將你當做侯爺了。”


    一句話,立刻將身在雲端的沈予打迴地獄:“你說什麽?”他周身的肅殺冷意又再次彌散開來,絲絲縷縷射向身邊的嬌人兒。


    出岫臉色刷白,不敢再看他一眼,狠了狠心,解釋道:“你身上的藥香與侯爺相似……我思念甚深,認錯人了。”


    “認錯人了?”沈予麵沉如水,斂聲反問。若是此刻出岫抬頭看他一眼,便會瞧見他的臉色有多麽難看——


    寒冷、鋒銳、殘忍、破碎……一一在沈予麵上交織,最終化成頻臨崩潰的失望。


    出岫隻覺得眼底一片模糊,仿佛是被溢滿的淚痕擋住了視線。可一並模糊的還有她的心、她的神智,令她不敢去迴想自己方才都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那種美夢迷醉之後落空的痛,那種被殘忍現實剝落傷口的痛,已不知不覺在她心底慢慢生出荊棘,無論誰想靠近,都會被刺得渾身是傷,沈予尤其傷痕累累。


    痛歸痛,失望歸失望,但沈予也清楚感受到了出岫的動搖。他有理由相信,她隻是在找一個自我安慰的借口,而他也心甘情願做這個借口:“就算你把我當成挽之,我也認了……總有一日,你會看清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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