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的書信……出岫不知自己聽到這話是什麽心情,迫切?悸動?忐忑?仿若忽然生出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她竟是不敢去接聶沛瀟手中的那封信。


    出岫一時的失神被聶沛瀟看在眼中,心頭驀地一痛。倘若這之前他還存有一線希望,希望沈予與出岫之間隻是單純的舊主關係,則此刻出岫的這番表現,已徹徹底底讓他的希望幻滅。


    聶沛瀟捏著書信的手有些微顫抖,他不想在出岫麵前失態,遂落手將書信放在桌案上,道:“上個月他已去刑部報道。”


    “刑部?”出岫感到詫異:“即便不帶兵,他也該去兵部才對,怎會……”


    “是七哥的決定。”聶沛瀟道:“七哥要開始對付明氏了,讓他去打頭陣,屆時肅清餘黨、抄家什麽的,大約會落在他頭上。”


    慕王的決定?出岫心中有些慌亂,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明氏無論如何是後族,右相明程也算權傾一時,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檔口將沈予推出去,這不是拿他當槍使麽!明氏又怎會放過他!


    “你不必擔心子奉,其實這是個美差。”聶沛瀟見出岫毫不掩飾擔心之色,他傷情之餘,也心疼她:“如今刑部尚書是右相提拔的,他女婿赫連齊又是刑部侍郎,相當於整個刑部都在明氏掌控之下。子奉到刑部是替七哥辦事,這事他若做得好,明氏的勢力就連根拔除了。”


    聶沛瀟見出岫將信將疑,繼續道:“子奉若是能刑訊逼出些內幕來,七哥隻會嘉獎,絕不會殺他滅口……如今七哥初初掌權,也算求賢若渴,隻要子奉好好幹,七哥不會虧待他的。”


    “但願如此罷。”事到如今,要再阻止也來不及了。出岫隻怪自己這段時間忙於竹影的婚事,又抱恙在身,竟然一時大意沈予的事,讓他去了這麽風口浪尖的地方。


    “仕途就是如此,若要明哲保身奉行中庸,一輩子也無法有所建樹。子奉若想重振門楣,必然是要冒一冒風險。”聶沛瀟安慰出岫:“夫人放心,這事我會留意的。”


    出岫心中一緊,下意識地想要出言拒絕:“多謝殿下美意,姑爺的事不勞您費心了,妾身……”


    “子奉也是我的朋友,”聶沛瀟聽到此處,已知其意,立刻出言解釋,“即便沒有夫人這層關係,我也不會對他坐視不理。”


    對方話已至此,自己再拒絕反而顯得自作多情,但出岫還是替沈予感到不安:“他那性子其實不適合走仕途,若要外放出去帶兵,倒是更令人放心一些。如今去刑部弄這權謀之術,且還是對付明氏,實在是教人替他捏把汗。”


    聞言,聶沛瀟笑得有些苦澀:“夫人未免小瞧他了,經過文昌侯府抄家一事,你還當他隻是吃喝玩樂的公子哥兒嗎?什麽該做什麽該說,他早已摸得清清楚楚了。”


    “既然如此,便請殿下多提點提點他罷。”出岫唯有笑道。


    聶沛瀟“嗯”了一聲,想了想又道:“不過他剛去刑部第三天,便與刑部侍郎鬧得不大愉快……”他邊說邊觀察出岫的表情,果然見她霎時變色。


    刑部侍郎?不是赫連齊麽?沈予這是要做什麽?還沒出手就打草驚蛇?出岫有些惱他,直恨得牙癢癢的,又迫切地想要知道內情:“殿下可知……姑爺他為何與赫連大人鬧不愉快?”


    “聽說是為了個女人。”聶沛瀟盯著出岫,不願放過她絲毫反應:“他們獨自在屋子裏議事,後來大打出手……為此,兩人都遭了訓斥,連七哥都知道這事了。”


    聶沛瀟說到此處,刻意停下來,見出岫臉色刷白,再解釋道:“赫連齊是文官,比不上子奉功夫好,夫人不必擔心。”


    他們兩人為了個女人大打出手?還能是為了哪個女人?!出岫大致能猜到其中內情,赫連齊素來文質彬彬,這事兒必然是沈予先挑起的。至於沈予為何挑事,她也不必再問了。


    出岫抬眸看向聶沛瀟:“殿下將這事告知妾身,所為何意?”


    所為何意?聶沛瀟自哂,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所為何意。也許……隻是想找個話題,與她多說一會兒話?又或者,是想試探她對沈予的心意如何?


    聶沛瀟說不清楚。麵對出岫,他竟如同個初涉情場的毛頭小子,言辭拙劣、衝動莽撞。


    出岫的這一問,他沒有迴話,此時恰好外頭雨聲越來越猛,隱隱有演變成瓢潑大雨的趨勢。出岫再瞟了一眼門外,問道:“慕王還沒來?”


    眼見瞞不下去,聶沛瀟隻得如實說道:“七哥並沒迴來,是我為了見夫人一麵,使了個小伎倆。”


    小伎倆?竟連雲氏的暗衛都騙過去了?出岫冷歎:“殿下此舉實在是……”


    “幼稚。”聶沛瀟未等出岫說完,已接過話茬,繼而一陣自嘲:“我知道,我這法子沒多大意思,很幼稚。但我倘若不以七哥為托辭,夫人你也不會肯見我。”


    出岫不再看聶沛瀟,隻淡淡將視線望向窗外:“殿下想說什麽?”


    “隻是想跟夫人道個歉。”聶沛瀟道:“那夜……是我太過唐突。”


    “若是為了這事,殿下大可不必。方才妾身已經說過,這事過去了,妾身也忘得一幹二淨。”出岫眉眼似露出淺淺笑意,有一種看透人世的淡然:“殿下既然來傳這道旨意,想必也是放下了。”


    聞言,聶沛瀟沉吟片刻:“不是放下,隻不過眼下想通了,有沒有那座牌坊,都不能阻止我的心意。”他將沈予的書信重新執起,走到出岫麵前遞給她,很是堅定地道:“無論夫人心裏裝著誰,赫連齊、雲辭、抑或沈予,我下定了決心,便不會再退卻。”


    “殿下應該記得妾身說過的話。”出岫伸手接過沈予的信,攥在手中道:“除夕夜,咱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是很清楚。”聶沛瀟自然不會忘記:“那夜夫人你說,倘若我敢明媒正娶你,再來表意。這一次來煙嵐城,我是想對夫人說一句,隻要夫人點頭,我願以正妃之位相待。”


    “正妃之位?”出岫終於轉眸去看聶沛瀟,見他態度認真不似說謊,更覺難以置信:“可是葉貴妃和慕王……”


    “這都不是問題。”聶沛瀟低頭看著自己左手上的疤痕,目中流露幾分柔軟:“我自有法子能讓母妃和七哥點頭;謝太夫人和雲氏,我也會處理。隻要夫人願意。”


    最後這一句,端的是懇求示愛。


    見對方如此固執,出岫隻覺得一陣頭痛,她低眉撫了撫額頭,眼簾一垂,恰好看到手中那封信。信封上沈予的魏碑字體蒼勁峻逸,猶如一團烈火灼燒她的手心。一個人的癡情她已無以為報,又何必再去招惹一人?


    銀牙一咬,出岫狠下心來:“承蒙殿下錯愛,但妾身心意已決。倘若您一再堅持,妾身隻好對您避而不見,形同陌路。”


    “就如你對赫連齊那樣?”聶沛瀟立刻反問。


    “比之更甚。”出岫美目清雋,不帶半分感情,深深與他對視。


    四目相對,一個是癡心到不可救藥,一個是絕然到無以複加。終於,還是聶沛瀟敗下陣來,隻要想到往後出岫會對他形同陌路,比對待赫連齊還要冷漠,他便覺得剜心。


    是他逼得緊了,徐徐圖之,至少還有一絲機會。


    “我明白了。”聶沛瀟鋒銳的輪廓似被磨掉了利刃,隻剩一片殘忍的痕跡:“我不會再對夫人造成困擾,但求夫人能記著我這個人,還有那首《朱弦斷》……”


    貴胄驕子如他,如此卑微示情已算難得。出岫不忍再聞再看,將沈予的信收入袖中,隻垂眸道:“該記得的,妾身自然會記得;該忘記的,妾身也不會再多想。告辭。”


    然而,什麽該記得,什麽該忘記,若當真能任由自己的心意,她又何必為難至此?最後這句話,連出岫自己都覺得牽強。


    “雨太大,等會兒再走罷。”聶沛瀟難掩被拒的苦澀,隻想再多看她一刻,禁不住出言挽留。


    出岫想了一瞬,眼角餘光瞥見聶沛瀟手背上的疤痕,隻覺得難受。若說沒有一絲感動是假的,更何況多年前他已為她寫過一首《朱弦斷》,為她歎、為她憾。倘若沒有這番錯愛,也許他們真的會成為知音,閑暇時聊聊家國大事、談談音律、琴簫合奏。


    眼裏的猶疑一閃而過,為了那首《朱弦斷》,也為聶沛瀟卑微的祈求,出岫到底開不了口再說狠話。更何況,窗外的確雨勢傾盆,隻怕撐傘也要淋濕一身,又何苦讓車夫和馬匹受罪呢?


    出岫沉吟良久,才道:“那妾身隻好再叨擾片刻。”


    聶沛瀟心頭驟然一喜,這才發現自己竟是低到了塵埃裏,能為她的一句話而如此忐忑、如此懇求。可感情裏誰又說得準呢?誰先陷進去,誰便是輸家。


    聶沛瀟擾去心頭胡思亂想,伸手相請:“夫人坐下罷,你的茶涼了,我讓下人再給你換一杯。”


    出岫覺得他此舉多餘,可那“不必”二字尚未出口,卻聽門外響起一聲問候,猶如黃鶯出穀:“王爺,外頭雨大天涼,我來給您送件披風。”


    出岫循聲望去,隻見門外一個娉娉婷婷的女子手裏掛著件披風,眉眼清淡,又有些輕柔,兩腮嬌紅。再看她一身打扮,雖說不上華麗錦繡,但也絕非普通婢女。


    出岫側首再看聶沛瀟,恰好見他臉色一沉,出言嗬斥:“誰讓你來的?”


    他隻這一個表情,一句話,出岫立刻明白眼前女子的身份。她必然是聶沛瀟從京州帶來的……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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