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侍郎赫連大人?赫連齊?出岫心中一陣反感,也許還有一陣倦怠,懶懶地道:“轉告赫連大人,今夜天色太晚不便相見。”


    “是”。管家在後頭恭謹應下,出岫便進了山莊。走到待客廳前,她特意繞了路,遠遠還能望見廳裏亮著綽綽燭火,一個挺拔的身影映在窗戶紙上,顯得無比耐心而沉穩。


    出岫複又抬步前行,走了兩步忽然再次停下來,對管家吩咐道:“日後赫連大人再來,隻管找理由打發了……不必再來稟報。”


    *****


    翌日清晨,京州,誠郡王府。


    聶沛瀟用過早膳,卻不急著撤席,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幾位幕僚說話,順勢打探他離京期間的各種情況。譬如,幾位當朝大員是升是貶?左相、右相府裏有何異動?京州城又有什麽大事發生?


    正與幕僚們說到興頭上,卻聽侍衛馮飛在外迴稟。聶沛瀟一提精神,立即屏退左右,獨獨傳了馮飛進來,問他:“事情如何?”


    “不出您所料,出岫夫人進京之後先去了一趟追虹苑……然後下榻在流雲山莊。”馮飛頓了頓,提醒自家主子:“就是與赫連一族祖宅毗鄰的‘流雲山莊’。”


    與赫連氏的祖宅毗鄰?聶沛瀟想起赫連齊與出岫夫人之間的異樣,有個念頭一閃而過。難道,出岫夫人與赫連齊曾有私情?還是說……他知道自己想歪了,可前日赫連齊的表現太過明顯,他實在無法相信那個“認錯人”的說辭。


    聶沛瀟心中有些煩躁,連忙揮退胡思亂想,再問馮飛:“赫連齊有什麽動靜?”


    “昨日酉時,赫連大人前往流雲山莊拜訪出岫夫人,結果直到深夜離去,兩人也沒見上麵。”馮飛頓了頓,又補充道:“流雲山莊傳出話來,說是出岫夫人交代過了,以後凡是赫連大人前來拜訪,一律避見。”


    “一律避見?”聶沛瀟喃喃重複,不禁蹙眉反問:“有什麽深仇大恨,值得出岫夫人這麽迴避?按理說,她不該如此……畢竟赫連氏世代公卿,門中文武輩出,赫連齊又是長子嫡孫,日後必然會是一族之主。”


    馮飛聞言搖了搖頭:“這恐怕要問出岫夫人本人……以屬下對這位夫人的了解,她在處理家族庶務上雖然強硬,但對待外族還是很知禮數的。”


    聶沛瀟點頭附和:“正因如此,我才覺得奇怪。”這事兒他若不弄明白,真是覺得如鯁在喉。赫連齊、出岫夫人……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究竟有什麽舊怨?或者不是舊怨,而是舊情?


    聶沛瀟越想心裏越不舒坦,便對馮飛道:“你下去罷,我自己想想。”


    馮飛領命告退,剛出了膳廳,卻與府中管家擦肩而過。他刻意慢下腳步,隻聽管家進了膳廳對主子道:“殿下,離信侯府當家主母出岫夫人求見。”


    出岫夫人來了?真是無巧不成書。馮飛幾乎能猜到,自家主子定然又是歡喜又是抗拒,要再繼續掙紮一陣子了。他很想笑,但也隻能忍著,果然聽到主子的聲音帶著幾分忐忑:“快請夫人上座……替本王更衣!”


    這哪裏還是人前高高在上、風流倜儻的誠郡王?馮飛強忍著笑意,快步離去。


    *****


    半盞茶後,聶沛瀟換了一身繡金紫衣來到待客廳。還沒走進廳裏,便一眼瞧見出岫夫人的渥丹容顏。她今日仍舊白衣勝雪,顏色雖素簡,但煙紗羅裙層層疊疊,繁複端莊又不失體麵。淺綠色的袖口繡著精致花紋,針腳細密還攙著金線。遠遠望著,便如翠色欲滴的葉子上托著一朵白芍藥,美得恍若天上仙子。


    難怪,就連眼高於頂的離信侯也會把持不住……出岫夫人的確是美,但並不流於表麵,那種深入骨子裏的氣質才是真正吸引人的,時而端莊、時而嬌媚、時而清妍、時而緋豔。


    “雲無心以出岫”,一想到她這個名字的出處,聶沛瀟便覺得心頭酸澀,又兼苦悶。


    此時此刻待客廳內,出岫娉婷而立微微抬首,正對著匾額上“紫氣東來”四個字怔怔出神。事實上她對這種字體並不陌生,很久以前,有一首名為《朱弦斷》的詩便是這種草書,雲雷變幻、筆走龍蛇,與這塊匾額如出一轍。


    想到那首詩,出岫不禁清淺一笑,落在旁人眼中便如一副絕世畫卷,作畫之人擁有神來之筆,畫的是仙子偶落凡塵。聶沛瀟在外看了半晌,見出岫夫人依舊微笑出神,才率先輕咳一聲,雙手背負邁入廳內:“夫人大駕光臨,本王不勝榮幸。”


    出岫這才迴過神來,對聶沛瀟盈盈一拜:“妾身冒然來訪,還往殿下勿怪。”


    這一句令聶沛瀟無比心情舒暢,他大馬金刀地坐上主位,又對出岫伸手相請:“不知夫人有何事需要本王效勞?”


    “效勞可不敢當。”出岫掩唇輕笑,示意竹影將禮盒送進來:“妾身此次來訪,是有兩件事。其一,敝府無意中尋得一管絕世好簫,想請您笑納。”


    出岫話音未落,竹影已將禮盒奉至王府管家手中,再由管家送到聶沛瀟手邊。聶沛瀟接過錦盒並未打開,隻按在桌上迴笑:“夫人太客氣了。”


    “您吹得一手好簫,世所皆知。這玉簫妾身留下也是無用,不如為它另覓良主。”出岫再笑。


    若放在以往,聶沛瀟必定不會當麵拆開別人的贈禮,可這一次不同,送禮之人是出岫,他便顯得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看看能令雲氏當家主母看上的玉簫,究竟是如何絕世。難道能比得上自己那管簫?


    “本王失禮,已經著急拆開看了。”聶沛瀟笑著說道。


    出岫款款伸手:“您請。”


    聶沛瀟順勢打開錦盒,但見一支通體流翠的玉簫躺在其中,光澤溢彩,色澤溫潤,玉質上乘,竟比自己那管簫還要好上幾分!聶沛瀟情不自禁地將玉簫取出,放在唇邊試著吹奏,隻是隨隨便便兩個音,便聽得那簫聲嗚咽如泣如訴。


    無論玉質,還是音質,當真是難得一見!絕對是他見過最好的一管簫!


    “果然是好簫!”聶沛瀟愛不釋手,又將這玉簫放迴錦盒之中,誠心道謝:“多謝夫人,本王卻之不恭。”


    也許是天意如此罷!他因出岫夫人而舍棄一管簫,又從她手中得到一管簫,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不得不令人感歎。


    出岫又哪裏知道這麽多內情,對聶沛瀟莞爾道:“您不嫌棄就好。”


    怎會嫌棄?喜歡還來不及!聶沛瀟心裏如是想,但最終沒有說出來,隻是接著出岫的話,脫口而道:“若能與夫人琴簫相和,才是本王之幸。”


    話音甫落,聶沛瀟便後悔了。這不擺明了他知道出岫夫人擅琴嗎?他神色有些尷尬,連忙再笑:“本王隻是猜測……猜測而已。”


    萬一讓出岫夫人知道他是那夜冒然闖見的假麵男子,她必定會將他看作不知禮數的登徒子罷。聶沛瀟有些緊張,狀若無意地再看出岫,見對方無甚反應,才暗暗放下心來。


    其實在聶沛瀟私心裏,既盼著出岫能猜到與之琴簫合奏的是自己,又盼著出岫猜不出來。這種矛盾的心思令他很是煎熬,一顆心猶如吊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


    可出乎意料的是,出岫不僅沒有深想他話中之意,反而表情一凝,繼而落寞一笑:“殿下高看妾身了。妾身是個俗人,隻懂得打理庶務,對琴棋詩畫……一竅不通。”


    “琴棋詩畫一竅不通?”聶沛瀟的笑容斂在俊顏之上,漸漸消失無蹤:“夫人是說玩笑話嗎?”


    “怎是玩笑話?”出岫垂眸,刻意掩去悲傷之色:“妾身出身低微,曾是雲府奴婢。寫字、看帳都是跟著先夫學的,對於其它風雅之事的確一竅不通……隻能看看熱鬧罷。”


    看看熱鬧?這便是她對自己琴藝的評價?聶沛瀟臉色一沉,不明白她為何要貶低自己。再想起她口口聲聲喚雲辭“先夫”,心裏更覺得不痛快。


    從煙嵐城返迴京州的路上,他已派人打聽過了,四年半前,沈予將出岫送給雲辭,雲辭便帶著她迴到京州。這其中是寵愛過一段時日,甚至出岫還曾懷過孩子,但為了迎娶夏氏為妻,雲辭讓她把孩子打了。再後來,一直等到夏氏進門,雲府上下才知道,原來雲辭寵愛出岫,是因為她的容貌與夏氏有七分相像……


    聶沛瀟還聽說,雲辭為了討夏氏歡心,甚至將出岫貶去了洗衣房。後來夏氏溺水而亡,雲辭愛妻心切引發舊疾,眼看即將膝下無嗣,而恰好出岫又在此時懷了身孕,他才在臨死前寫下婚書將出岫扶正。


    雲辭的決定如此匆忙,甚至連媒證都沒來得及找,還是在他死後,由沈予補簽的媒證之名。


    在這件事裏,聶沛瀟從頭至尾都沒有參與,他自認是個外人,也沒有任何發言權。但他聽說出岫夫人的遭遇之後,也對雲辭那位謫仙一般的男人產生了懷疑,這位傳說中悲天憫人的離信侯,怎能對一個女子如此殘忍?


    更令他氣憤的是,直到如今,出岫夫人每每提起她的亡夫,言語之中都沒有一絲怨憤,相反總是滿滿的眷戀與傷感。他怎能不氣?不僅生氣,而且也替出岫夫人不值。


    想到此處,聶沛瀟忽然沒了心思與出岫說笑,遂斂去表情,目色無波地問她:“夫人此次前來,難道是專程為本王送簫?”他知道,這玉簫隻是敲門磚,出岫夫人必定有事相求。


    出岫見聶沛瀟主動問起來了,也不好再迴避,赧然垂眸輕聲道:“實不相瞞,妾身的確有一事相求……是關於我家姑爺沈予的。”


    關於沈予?聶沛瀟幾乎能想到出岫的下一句話,更覺不悅:“夫人請講。”


    “妾身想請您關照姑爺,保舉他戴罪入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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