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底氣十足,佯作惱怒質問慕王:“殿下這是不相信妾身?還是不相信雲氏?”


    “夫人言重了。本王自然相信雲氏,怕隻怕有人渾水摸魚,不僅耍弄了本王,也壞了離信侯府的威名。”慕王笑意未減,語調無甚起伏很是冷凝。


    慕王隻說相信雲氏,卻未說相信她……


    出岫聽出來了,又哪裏肯讓步?便凝著聲音不甘示弱:“殿下可想清楚了,暗衛是我雲氏的死士,取下他們的麵具,便猶如打我雲氏的臉麵!”


    聽聞此言,慕王鳳眼微眯,一雙長眸在出岫麵上打量半晌,似是極力忍耐著怒意,又似在斟酌什麽,繼而再道:“本王冒犯在前,先給夫人賠個不是。但今日這些暗衛的假麵,必須要取下來!”


    出岫聞言驚怒不堪,這已不僅僅是關乎沈予安危的問題,亦是關乎雲氏威望的問題。她抬起清眸決然地與慕王對視,冷聲道:“數百年來,還沒有誰敢要求雲氏暗衛取下麵具。如今雖說雲氏已今非昔比,又支持慕王,但這舊例決不能破,您也不該提這過分要求。妾身當不起雲氏的罪人!”


    即便放棄北熙產業,即便出資支持慕王,但雲氏並非南熙仕族,也與他聶沛涵沒有隸屬關係。這等要求,她怎能答應?


    “看來雲氏是沒有福氣為慕王效勞了。”出岫右手一抬,打算示意暗衛們撤退。


    誰知一個手勢指令還沒落下,前方空蕩蕩的街道上忽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眾人一致循聲望去,隻見一人一馬匆匆行來,那騎馬之人是個年輕男子,手中還持著一具火把。


    出岫竭力看去,待那人走到近處才看清楚,來者是慕王的貼身侍衛岑江。火光映照之下,岑江一臉焦急之色,翻身下馬跪地稟道:“屬下岑江,有要事稟告。”


    慕王瞧見岑江的模樣,臉色霎時一變,沉聲問道:“她怎麽了?”


    她?想必是指鸞夙罷?出岫側耳傾聽,但見岑江已起身行至慕王身邊,頗為欲言又止。


    慕王順勢轉首看了出岫一眼,又對岑江道:“出岫夫人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岑江這才開口迴稟:“鸞妃娘娘滑胎之後身子未愈,今晚突然腹痛難當……府裏的大夫束手無策,屬下便私自做主請了沈小侯爺前去診治。這會子讓管家陪他抓藥去了,您看……”


    岑江話還沒說完,出岫又是心中一驚。沈予在為鸞夙診治?那這五十暗衛之中……他沒來?


    想到此處,出岫長鬆一口氣,再抬眸去看慕王,果見他表情陰晴不定,也不知是擔心鸞夙還是怎的,蹙眉不語。


    出岫隻覺底氣又足了幾分,冷冷問道:“慕王殿下,您是要迴府探望鸞妃娘娘呢?還是要繼續驗查我雲氏暗衛?”


    慕王看向出岫,卻也隻是看著,沒有任何表態。


    出岫作勢歎了口氣:“雲氏豢養暗衛數百年,這片銀光假麵對他們而言,等同性命。若在外人麵前露了真麵目,便唯有一死。”


    出岫話語不卑不亢,又略帶遺憾,就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此時是不是在做戲:“想我雲氏真心支持殿下,您卻並不領情,反生懷疑。既然如此,妾身也無話可說了。慕王咄咄相逼,非要打我雲氏的臉麵,這事隻有作罷。”


    她記得太夫人曾說過的話,自己年紀輕,又是個寡婦,即便說錯什麽話,慕王也不會多做計較。因此,她也就放開膽子了。這般一想,出岫已再次抬手,一個“撤退”的手勢便要落下。


    就在此時,慕王終於開了口:“夫人息怒,是本王冒犯了。茲事體大,本王難免過於慎重。再者常言道,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寧可錯殺不可放過……聽到最後這句話時,出岫不禁打了個寒顫,她幾乎能想象到沈予留在煙嵐城的下場了!行事狠戾陰鷙的慕王,又怎會輕易放過他?


    出岫眸光轉了幾轉,一個失神便沒有立刻迴話。可看在慕王眼中,還以為她仍在生氣,便隻得再退一步,攀上交情:“鸞妃染恙,本王不便在此久留。雲氏是她的母族,算來本王與雲氏也是姻親……今日冒犯之錯,改日自當上門向太夫人和夫人當麵謝罪。”


    出岫是識趣之人,眼見慕王已賠了罪,也知曉自己不能太過分,便佯作軟下聲音,道:“您是妾身的救命恩人,妾身感激您還來不及。如今雲氏與慕王府同氣連枝,妾身又怎會拆您的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罷。”


    慕王聽此一言,便知出岫已解了氣,他尷尬地輕咳一聲,再道:“如此,這裏就有勞夫人照看了,本王迴府看看鸞妃。”


    “請代妾身向鸞妃娘娘問好。”出岫再道。


    這句話想必很合時宜,但見慕王的麵色又緩和幾分,對出岫頷首致意:“多謝夫人,本王一定轉達。”言罷他已示意親衛們撤退,又命人牽過坐騎,翻身上馬與岑江飛馳而去。


    慕王的親衛頭領一直站在不遠處,方才也將慕王和出岫的對話聽了個七七八八。眼見慕王破天荒地伏低賠罪,他大感詫異的同時,也不禁對出岫高看幾分,走到她身邊禮道:“方才小人多有唐突,還望夫人海涵。”


    出岫也不看他,隻淡淡道:“大人言重了。現下你的人馬是否可以撤退了?”


    那親衛頭領碰了個軟釘子,也沒再多說,帶著百餘名慕王親衛匆匆離開。為方便雲氏的暗衛出城,臨行前他還特意吩咐守城將士先行迴避。


    南城門下終於又恢複了詭異的寂靜,方才還冷凝對峙著的氣氛也鬆懈下來。五十名暗衛從始至終都沒有做過聲,如今亦是做待命狀。


    出岫望著空空蕩蕩的城下街道,情知沈予今夜既然被鸞夙的病情絆住,便無法出城了。可這些暗衛們卻不得不走……


    錯過這次機會,出岫不知沈予還逃不逃得出去。但今夜他沒來,其實算僥幸逃過一劫,也變相保下了雲氏與慕王的關係。想到此處,出岫略感安慰,但又覺得渾身無力,已沒有精神再去指揮暗衛,便吩咐竹影道:“你讓他們出城去罷。”


    竹影深深蹙眉:“小侯爺還沒到。”


    “他今晚來不了了……隻有再尋其它機會。”出岫低眉歎道,走了幾步打算返迴車上。


    豈料,此時街上忽又想起一陣馬蹄之聲,來者一身黑衣,臉戴銀光假麵,那身形……萬分肖似沈予!


    出岫隻覺得又驚又喜,未等沈予走近,已連忙示意竹影:“快!將他帶到車上來!”說著已率先上了馬車。


    片刻後,打扮成暗衛模樣的沈予也坐上馬車,順手取下麵具,對出岫笑歎:“今夜好險,我都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個多月裏出岫一直避見沈予,演著兩家決裂的戲份。此時甫一瞧見他,還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她也難免眼眶一熱,有些激動又有些斥責地道:“你到底怎麽迴事兒?要嚇死人嗎?”


    沈予仿佛又迴到了從前吊兒郎當的模樣,壞笑一聲解釋道:“我也不想啊!我剛準備更衣出門與你會合,慕王府的人就找上來了,說是他的側妃身子不適,請我去診治一番。我那個驚啊!還以為是‘請君入甕’的戲碼,斟酌半晌才壯了膽子過去。”


    沈予當時唯恐生變,便將暗衛的衣裳穿在裏頭,外頭再套上自己的衣服,隨慕王府的管家走了一趟。臨行前,他還不忘背上藥箱,又在箱子裏放了兩把匕首和暗衛專用的銀光假麵。好在當時天色已晚,也無人發現他多穿了衣服,更沒人去注意他的藥箱。


    來到慕王府後,沈予便為鸞夙診治了一番。其實鸞夙的身子並無大礙,不過是滑胎失調落下的病症。沈予眼看再不脫身就趕不上出城,便借口說這位鸞妃娘娘病情嚴重,慕王府沒有合適的藥材,他要迴自己府中取藥。


    鸞夙在慕王心中的地位如何,整座慕王府上下皆知。侍衛岑江把沈予的話當了真,也不敢怠慢,連忙出門向慕王稟報,讓管家帶著幾個侍衛去陪沈予迴府取藥。


    沈予畢竟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一出慕王府便兩三下打昏了管家和王府侍衛,又解開馬車上套著的馬,一路飛奔趕來南城門。


    沈予三言兩語將今夜發生之事說完,出岫卻聽得膽戰心驚,不禁亟亟道:“慕王府就在城南,離此處不遠,他若迴府發現你逃跑,怎會輕饒於你!事不宜遲,你趕緊出城去罷!”


    眼下慕王是關心則亂,牽掛心上人的病情才會如此大意。若等他冷靜下來仔細迴想,必然會發現這其中的破綻!出岫不敢賭,也不敢再讓沈予賭……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出岫再對他道:“這五十暗衛路上任你差遣。你迴京州之後,我會立即向文昌侯府施壓,讓你在最短時間內迎娶想容。你……多保重。”


    沈予點了點頭,但身形卻未動,隻一雙瀲瀲深眸迴望出岫,目光中寫滿了不舍與牽掛。就在出岫以為他要下車之時,他卻忽然伸手握住她一雙柔荑,鄭重其事地問道:“晗初,你舍不得我是不是?你不想讓我娶雲想容是嗎?”


    出岫尚未反應過來,已感到沈予緊了緊手中力道,語氣灼灼地表白:“隻要你開口說讓我留下,我便不走了,雲想容我也不娶了!”


    出岫低眉望著沈予寬厚的手掌,自己的一雙手正被他緊緊握著,那溫熱的觸感令她無比安心。可,她又何德何能要他以性命來守護?留在房州,他唯有死路一條。


    出岫隻好強忍著鼻尖酸澀,抬眸直直斥責他:“你胡鬧什麽?!”說著已從他掌心裏抽出雙手,掩於袖中。


    果然。沈予失落了,但對他而言,出岫拒絕是在意料之中。他緩緩抬手為自己戴上銀光假麵,將表情隱藏在麵具之後,沒有再說一句話。


    出岫見他還不下車,終於是急了,狠下心再道:“你死心罷!從前、如今、往後,我都不會喜歡你!開弓沒有迴頭箭!雲想容你不得不娶!”言罷她已探手為沈予掀開車簾,幹脆利落地看向他:“保重。”


    假麵後的那雙俊目終於沒了任何神采,沒有失望,亦無不舍。沈予順著出岫掀開的車簾探出身去,隻一瞬卻又忽然轉身,握住她的手放下車簾,同時飛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繼而,身形一閃,人已離開馬車。


    出岫隻覺自己手上一熱,腰身一緊,唇上已被擦了一下。滾燙、灼熱、柔軟,盈滿沈予獨有的氣息。她下意識地再次掀開車簾望去,沈予正背對著她牽過馬匹,緩緩走入暗衛之中。


    雖然他隻留給她一個背影,但那身姿很是筆直挺拔,也足夠,孤獨決絕……


    出岫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對竹影一擺手,示意他下令讓暗衛出城。繼而她再次放下車簾,坐迴馬車之中。


    數十匹駿馬同時嘶鳴而起,朝著煙嵐城城外疾馳而去。不消片刻,城門下已然空空如也。出岫怔愣地坐在車上,手中還死死攥著車簾一角,稍不小心,已用力過度將車簾拽了下來。


    沒有了簾子的阻擋,夜風陣陣灌入馬車之中,吹起出岫一縷發絲,恰恰好拂過她的唇角。那微癢的觸感,一如片刻之前的匆匆淺吻。


    出岫深深吸著空氣中殘留下的藥香,抬眸朝馬車外再次望去。眼前唯有竹影獨立於夜風之中,哪裏還有那閃爍的銀光與殺氣?隻剩下一片空空蕩蕩的蕭瑟而已。


    麵對此情此景,出岫終於落淚了。但此時此刻,她卻不知自己為何而哭,又在哭些什麽。也許該說的、該做的,都已凝結在了這沉默的眼淚裏。


    人事易分,殘花易落。這動蕩亂世,終於要揭開帷幕……


    (卷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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