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出岫睡得極為沉穩,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明。由淡心服侍著起身盥洗,她按例前往榮錦堂向太夫人請安。


    在雲辭頭七過後,雲府上下仿佛又迴到從前的日子,許多舊習也尋了迴來,譬如兩房姨太太陪太夫人用早膳。出岫也無意耽擱太夫人用飯,請了安後便欲返迴知言軒。


    “既然來了,你便留下一道用膳罷。”太夫人說得很隨意,可那投向出岫的輕輕一瞥,令她知道這頓飯必定別有深意。


    說來自己扶正之後,除卻闔府拜見時曾見過兩房姨太太,近日出岫還沒有與她們再見過麵。也不知是有意避開還是怎的,彼此總是遇不上。


    出岫陪同太夫人一道進入膳廳,果然瞧見兩位姨太太麵上劃過一絲微訝,隻是三房聞嫻很快轉了神色,率先行禮:“太夫人、夫人早。”


    而後,二房花舞英才緊跟著道:“太夫人早,夫人……早。”那話語端得是不自在,麵上也笑得勉強,看著別扭。


    太夫人微微頷首,出岫順勢開口迴禮:“二姨娘、三姨娘客氣。”


    話音剛落,太夫人已先行入座,又特意拍了拍身側的位置。出岫會意,隨之入座。兩位姨太太這才坐了下來。


    幾人剛坐定,那廂已開始傳菜,隻聽太夫人頗為慈靄地對出岫道:“你是有身子的人,雖說如今不大明顯,可頭三個月最怕出岔子。今日陪我用過早膳也就罷了,從明日起,晨昏定省還是免了。我若有事,自會傳見你。”


    出岫聞言微詫,未曾想太夫人竟當著兩房的麵說出這一番話,連忙領命稱是。三姨太聞嫻也說了幾句孕中養身的訣竅,又關切道:“夫人這是頭一胎,知言軒裏的幾個丫鬟也都未曾生養過,您若不嫌棄,不如將我園子裏的蘭媽媽撥去使喚,她是三爺的奶娘,也曾照顧過二爺,對生養之事頗有經驗。”


    出岫又豈能讓外人進知言軒,再看出自己假孕的破綻?於是便看了太夫人一眼,等著她替自己解圍。可太夫人卻擺出一副甚為讚同的模樣,還朝聞嫻投去讚許的一眼,


    出岫霎時明白,太夫人要與自己一唱一和,增添“身孕”的真實性。


    想到此處,出岫佯作為難地想了想,猶豫著對聞嫻道:“調用您的人手,恐怕……有人要說我母憑子驕呢!多謝三姨娘美意,隻是我如今身份特殊,萬不想落下府裏的話柄。”


    這話說得進退得宜,雖是婉拒,又將顧慮道出,在場眾人都能感到出岫的如履薄冰。聞嫻自然也聽得出來,不禁出語安慰:“如今府中上下,還有比您養胎更要緊的事兒嗎?有太夫人在此,誰又敢亂嚼舌頭?”


    出岫抿唇沒有接話,卻聽二姨太太花舞英忽而幽幽笑道:“孕中多思容易傷身,夫人可要注意些。”


    花舞英這話雖是笑著說的,可出岫卻隱隱聽出幾分諷刺之意。是該就勢立威斥她兩句?還是一笑而過當做沒聽見?


    出岫心中飛快斟酌著,但聽太夫人已接下話茬,不悅地道:“舞英,這麽些年了,你說話還改不掉小家子氣。”


    這話乍聽也沒什麽,然細究起來卻頗具深意。太夫人並不喚花舞英為“二姨太”或“花氏”,這“舞英”二字聽著親切,卻是舊稱——花舞英做奴婢時便是這個稱唿。


    可見太夫人是特意斥責她出身低微,說話不懂分寸。


    果然,花舞英聽了這話,麵色一白,訕訕地閉口不言。


    出岫抬眸望去,這桌上坐著四個女人,說來都算雲府的主子,當中卻有三人皆是奴婢出身——二姨太花舞英是太夫人的奴婢,三姨太聞嫻是老侯爺的奴婢,自己則是雲辭的奴婢。


    出岫忽然有些明白,太夫人為何如此注重身份地位,試想她堂堂謝家的嫡出小姐,又是名滿天下的雲氏主母,如今要與三個奴婢出身的女人共桌吃飯,大約在她心中,多少還是添堵的。


    一頓早膳的氣氛,在太夫人訓斥過花舞英後急轉直下。幾人默默用完膳,都等著進一步示下。


    而太夫人好似瞧不見一般,依舊不慌不忙地以巾拭口、以水滌手,這才閑適地對出岫道:“教遲媽媽去照顧你這一胎。”語畢沒給眾人開口的機會,已對兩房姨太太擺手揮退:“你們兩人散了罷。”


    太夫人竟讓榮錦堂的遲媽媽去照顧出岫這一胎!兩位姨太太都始料未及。遲媽媽乃雲辭的乳娘,還是太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在這雲府之中,除了太夫人,尚且無人敢使喚她,闔府都將遲媽媽當作半個主子了!


    這是給了出岫多大的榮幸!花舞英與聞嫻飛快地對望一眼,齊齊稱是告退。


    見兩位姨太太去得遠了,太夫人才緩緩起身,與出岫一並走出膳廳:“方才你可觀察了她們兩人的神情?”


    出岫點頭:“您是在兩位姨娘麵前替我立威。”


    “我是替你立威了,可這‘威’能維係多久,還得靠你自己。”太夫人隱晦地道。


    “您那日說過的馭人之術我時刻銘記在心,故而今日有一事相求。”出岫看向太夫人,低聲請道:“淺韻這些日子一直關在刑堂,我想讓她重迴知言軒。”


    聞言,太夫人倏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地看她:“淺韻如今恨你至極,甚至曾舉刀殺你,你還要來替她求情?”


    出岫垂眸歎道:“淺韻要殺我也是應該,侯爺的確是被我害死的……她如此做,反倒更表明了對侯爺的忠心。”


    太夫人挑眉:“我隻怕你降不住她。”


    出岫勉強一笑:“您說過,對下人幾時苛待幾時懷柔,要我拿捏好其中分寸。如今她在刑堂已呆了許多日,算是受過苛待,也該放出來了。再者她是您的人,又侍奉過侯爺,我也……不大忍心。”


    太夫人聞言隻微微點頭:“沈予說淺韻患了失心瘋,這也隻是個懲治她的借口。你若想用她,自己當心些罷。”


    出岫達成所願,正欲道謝,卻見太夫人蹙眉沉吟一瞬,又道:“從前竹影是辭兒的貼身護衛,可他到底是個男人,如今跟著你也不方便。我再配個女護衛給你,明日教她去知言軒向你請安。”


    女護衛?出岫不禁暗歎太夫人心思縝密,考慮周詳,連忙道了謝。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太夫人便命人帶她去刑堂,囑咐她親自釋放淺韻。


    *****


    幽暗的雲府刑堂牢房,素來關押著犯錯的下人。可巧的是,十餘間牢房之中,關押淺韻的這一間,恰好也是從前關過出岫的地方。


    出岫緩緩步入其內,看著這熟悉的格局,一時之間感慨不已。再看牢內的淺韻,哪裏還有瘋癲模樣,隻雙目無神地呆坐地上,那身服喪的白裙早已汙濁得看不出原本顏色。想必此時任誰也想不到,這是從前服侍過謝太夫人和離信侯的大丫鬟。


    聽到牢門開啟,淺韻抬頭看了出岫一眼,原本無神的雙目漸漸煥發出凜然恨意。她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可十數日不曾開過口,所發出的聲音已喑啞不堪:“你殺了我罷。”


    縱然知曉淺韻不大喜歡自己,可瞧見她這副模樣,出岫還是鼻尖一酸,低聲反問:“我為何要殺你?”


    淺韻冷笑,不再言語。


    出岫想了想,又道:“如今我是侯爺的遺孀。”


    “遺孀?”果然,淺韻聽到這兩個字,麵上大為驚訝。


    出岫撫上小腹,歎道:“我有了侯爺的遺腹子……而且,太夫人從侯爺的遺物裏找到一封婚書,如今經過媒證承認,已然生效。”


    她原本以為這番話會引起淺韻更多的嫉妒與恨意,豈知,淺韻隻將目光緩緩落在她小腹之上,喃喃道:“侯爺的孩子……”


    漸漸的,淺韻目中恨意變作了悔色,哽咽著歎道:“天啊!我竟險些害了主子的骨肉……”她目不轉睛盯著出岫的小腹,問道:“幾個月了?”


    “兩個月。”出岫原本不想騙淺韻,可如今不得不扯這個謊。一來是怕她再傷害自己,二來也是想用她。


    “太夫人已恩準你重迴知言軒。”出岫亦將雙手疊放在小腹上,道:“淺韻,我不能再讓人來傷害這孩子。遲媽媽明日起要來知言軒替我養胎,我希望你能迴來幫我。”


    “幫你什麽?”淺韻迴過神來,又恢複了冰冷神色,但比方才多了一絲生氣。


    出岫見她似有所動,如實道:“從今往後,我的吃穿用度由你負責,不要讓人有可乘之機來害我的孩子。”


    “你讓我服侍你?”淺韻與出岫對視,冷言啐道:“你做夢!”


    “不是服侍我,是照顧侯爺的孩子。”出岫麵色不改:“這也是你欠侯爺的。”


    “我欠侯爺的?”淺韻不解:“你休想往我身上潑髒水!”


    “侯爺中的是情毒,這毒須通過日常起居才能下手,穿的衣裳、吃的飯菜、喝的酒水……你一直負責侯爺的吃穿住行,若非你失職,侯爺又怎會中毒?”出岫沉聲說出事實。


    這一質問,猶如一根尖銳的刺戳進淺韻心房之上:“居然……是我疏忽……”她的雙目再次渙散起來,難以掩飾的愧疚神色隨之浮現,伴隨著兩行清淚,到最後變作失聲痛哭。


    出岫無意去戳這痛楚,畢竟,她傷了淺韻,也傷了自己。牢房之內的哭聲漸漸變得撕心裂肺,出岫不願再繼續呆下去,隻怕多停留一刻,那顆故作堅強的心會被瞬間擊潰。


    耳中聽著淺韻的痛哭,強忍著鼻尖的酸澀,出岫轉身邁出牢房,最後對她道:“我許你三日時間休整,三日過後,你來接手淡心的差事。”


    白色裙裾隨著步伐輕微揚起,出岫已快步走出刑堂,朝知言軒方向返迴。胸腔裏一片空空蕩蕩,直到此刻她才敢承認,她是怨恨雲辭的,怨他不將實情相告,怨他自作主張以命換命。


    如若當真要有一人死去,她寧願死的是自己,隻要生命的最後一刻有他相伴,此生足矣。而非如今,要在他死後忽然明了這殘酷的真相,再去悔恨與醒悟,為時太晚。


    出岫一路悲戚著返迴知言軒,剛剛平複下心緒,便瞧見值守的丫鬟匆匆來稟:“夫人,沈小侯爺等您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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