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在朦朦朧朧中醒來,隻覺得困頓難當,胸腔之中空空蕩蕩,好似缺了一塊血肉似的。她想要開口說話,咽喉卻傳來輕微的刺痛,這才令她想起,她用簪子自盡未遂,後來便吐血暈倒了。


    嗬!既然還知道痛,那便應該沒死罷。出岫掙紮著想要起身,此時身邊卻傳來一陣動靜:“你醒了?”是淡心。


    眼前忽然出現一道陰影,遮住了大半光亮,出岫抬眸去看逆光之中的淡心,發現她眼眶紅腫,麵容憔悴,神色是……傷心欲絕?


    “我……”出岫強忍著咽喉之痛,喑啞著出聲:“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天一夜。”淡心的聲音帶著不知是哽咽還是疲倦,總之聽起來極不對勁,並不似她平日裏的飛揚嬌俏。


    出岫撫著額頭坐起身,細細迴想著刑堂裏發生的一切,看向淡心問道:“侯爺這是……饒過我性命了?”


    出岫並不傻,她咽喉上被簪子刺破的傷口已被細細上藥、包紮,看這屋子格局,也是她從前在雲辭身邊侍奉時所住的那間。況且眼前還是淡心在照顧自己……若非得了雲辭的允準,自己一個嫌疑謀害侯爺夫人的“殺人犯”,又如何能得到這般待遇?


    出岫目不轉睛地盯著淡心,等著她的一個迴答。然而,淡心卻忽然別過臉去,哽咽著道:“你別問了……沈小侯爺會帶你走的。”


    沈予要帶自己走?怎會如此突然?出岫記得前次要求他帶走自己時,沈予明明推說時機不對,可為何……


    是了,必定是夏嫣然的死令自己危在旦夕,沈予看不下去了罷。如此一想,出岫也覺得心裏好受些,沈予縱然風流成性,至少……他肯念著舊情,他是信她的。


    不似某人,鐵石心腸,全無信任。


    想到雲辭,出岫難免心頭一窒,微微闔上雙眸,再問:“小侯爺呢?”


    屋內有一瞬的沉默,淡心並未正麵迴答,隻忍著淚意道:“我去請他過來。”言罷已逃也似得出了門。


    淡心不願在出岫麵前流淚,主子臨終前交代過……要她好生照顧出岫,看著她平平靜靜地與沈小侯爺離開雲府。


    從淡心迴話到出門,出岫一直闔目靠在榻上,心中死寂兼且憤恨,便也沒有察覺到什麽異樣。要走了呢!終於……在來到此地一年之後,決然離去。


    在這離信侯府,短短一年之內,仿佛已令她將半生的愛恨都葬送在此,從今往後,心如空城。


    咽喉處仿佛又有些灼痛,出岫不禁顰蹙娥眉,抬手撫了撫脖頸。手指剛剛觸碰到頸上的肌膚,但聽屋門“吱呀”一聲重新開啟,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繼而傳來。


    應是淡心領著沈予來了罷?出岫輕輕側著身子,撩起床幔朝外看去,一角素白衣裙映入眼簾,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冷寂徹骨。


    “淺韻?”出岫見她一臉悲憤之色,雙手背負身後,有些不解。難道是雲辭遣她來的?“你怎麽……來了?”


    出岫問出口的同時,淺韻已繞過半豎著的屏風,來到榻前。她低眉望著榻上的女子,心中難以掩飾洶湧的恨意。眼前這張絕美的容顏,這一個隱瞞了身份的風塵女子,生生害死了她的主子!害死了堂堂離信侯!也害死了……她心中遙不可及的那個人。


    這般想著,淺韻使勁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滴眼淚已從眼角滑落。她定定瞧著榻上憔悴不堪的出岫,淒然一笑:“出岫,我送你去見侯爺。”


    侯爺?哪個侯爺?是離信侯?還是沈小侯爺?出岫張了張口,尚未發聲,但見淺韻已忽然俯下身來,將背負在身後的雙手緩緩伸出。


    “你去死!你最該死!”抬手起落之間,淺韻握在手中的匕首已戳中一團血肉之中,還能隱約聽到那嵌入身體的殘忍鋒利之聲。


    出岫隻覺眼前一道寒光倏然劃過,連忙下意識地向後一躲,心房偏上的左肩位置已被生生刺中一刀。難以承受的發膚之痛伴隨著淺韻淒厲的哭喊,令她腦中一懵,幾乎要失去意識。


    “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侯爺!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一小股鮮血自出岫的肩上湧出,飛濺到淺韻麵上,然她卻恍若未知,隻越發哭得淒厲。淺韻使勁將匕首從出岫肩上拔出,發了瘋似的便要再去捅上一刀。


    她說什麽?出岫忍著肩上劇痛,幾乎已忘了閃躲,腦中耳中隻餘下那句“是你害死了侯爺!”出岫抬眸望向背光的淺韻,那一瞬竟是體會到了她的憤恨與傷痛。


    同為女子,出岫幾能斷定,淺韻不是偽裝。


    冰冷的寒光又是一個起落,這一次,出岫已僵硬了身子,隻直直看著朝自己再度刺來的匕首,腦海中刹那變得空白。


    可淺韻的匕首這次卻未能如願落下。隻見屋內光影忽然明滅暗閃,一截燃燒的紅燭已朝她飛撞而來,恰好擊中她執著匕首的右手背。淺韻猝不及防,被燙得鬆了手,那截紅燭便與匕首一道掉落在出岫的床榻上。


    燭火並著匕首的寒刃,冷硬之物堪堪砸中火苗。那幽蘭橘紅的光色便“唰”得一滅,室內就此變得黯淡。


    “出岫!”淡心的擔憂之聲匆匆響起,緊接著撲麵而來沈予的氣息。黑暗中淺韻又是一聲喊叫,應是被沈予製服了,然她卻仍然憤憤地淒聲哭道:“我要殺了她!我要為侯爺報仇!我要……”


    往下的話,淺韻未能說出口,已被淡心捂住了嘴,變作掙紮的吱唔聲。沈予立刻將發瘋的淺韻往門外拖拽,還不忘對淡心囑咐:“你去看看晗初!”


    淡心會意,連忙掏出隨身攜帶的火折子,擦亮之後點上燭台,亟亟前來探出岫的傷勢:“你傷在哪兒了?”話音落下,她自己已是驚唿出聲。隻因出岫的整個左肩已是殷紅一片,鮮血汨汨地向外流著,猩紅刺目。


    淡心霎時手忙腳亂起來,正欲去尋繃帶,卻被出岫死死拽住衣袖:“淡心,侯爺怎麽了?”


    淡心瞧著出岫死死探究的目光,深深吸了口氣,迴道:“主子因為夫人去世,悲痛不已,如今……正休養著。”


    可出岫哪裏會信?捂著傷口啞聲追問:“那淺韻為何說是我害死了他?”


    淡心聞言心中一驚,腦子裏亦是亂糟糟的,勉強解釋道:“夫人去世,淺韻姐姐傷心過度,神智不大清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淺韻姐姐素來不大喜歡你……”


    淡心說著說著,想到雲府如今的情況,也不禁落下淚來。夫人一屍兩命,主子為情而死,太夫人心力交瘁,淺韻又瘋癲失常……可真真是禍不單行了!而她一介丫鬟所能做的,便是盡心做好主子交代的差事。


    那日在刑堂之中,出岫刺喉吐血,主子不顧腿疾從丹墀上跑下來抱住她。那神情簡直是……淡心那時才真正明白,主子心裏的人究竟是誰。明明兩人都吐血了,主子卻還死死摟著出岫,耐心為她擦拭唇上的血漬……


    淡心仍記得當時雲辭的那句交代:“淡心,寸步不離守著她。”


    為了這句交代,她當真守著出岫,甚至為此錯過了去見主子最後一麵……


    她知道,自己的優勢在於愛說愛笑,即便遇上什麽堵心事兒,也總是自我開解著,一笑置之。但在這一刻,麵對著眼前這絕色女子,她笑不出來,也說不出來。


    往日裏的伶牙俐齒,皆變作了無言的悲戚。為了主子的逝世,也為了這對苦命鴛鴦。


    想著想著,淡心竟似也要落下淚來,唯有吸了吸鼻子,轉移話題問道:“你的傷勢如何了?”


    出岫垂眸捂著傷口,沉默片刻才迴道:“還好。”嗓音仍舊啞著,聽不出半分異常,也不再過多追問。


    淡心這才放下心來,鬆了口氣:“我去瞧瞧淺韻姐姐,再讓小侯爺來替你療傷。”


    “嗯。”出岫未再多言,靠在榻上強忍著肩上痛意,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出岫是被痛醒的,左肩上被蟄得一陣生疼,好像是有一隻溫熱的手,正在輕柔地為自己上藥。出岫竭力睜開雙眸,毫無意外地瞧見了沈予,再看自己,貼身的寢衣已被撕去一角,露出了半個雪白裸肩。


    “小侯爺……”出岫下意識地一躲,又被沈予按了迴去。


    “淺韻精神有些失常,你不要計較。”沈予一麵為她敷藥,一麵道:“待明日我便帶你走,咱們離開房州。”


    要離開了嗎?出岫感受著左肩上傳來的淡淡藥香,忽然有些恍惚。曾幾何時,在追虹苑中,自己這左肩也曾受過傷,又是誰體貼地開了藥方,命淡心日日為前來上藥的?


    隻不過上次被簪子戳傷的是左後肩,而這次換成了左肩前頭。這一前一後,位置恰好對應著,隔著肌膚骨血,遙遙訴說著一年多來的愛恨情仇:


    追虹苑裏的體貼,初來雲府的溫存,如何會變成後來的苛待與誤解——情毒、滑胎、夏嫣然之死、自己被冤枉、吐血……


    直至最後與雲辭恩斷義絕……


    忽然,出岫腦海中劃過了什麽念頭!淺韻方才發瘋似的淒喊驟然在耳邊迴響起來,將她那被愛斷情傷所蒙蔽的心智豁然開朗!


    出岫驚恐地看向沈予,突然牢牢抓住他正為自己上藥的手,道:“我要再見他一麵。”


    沈予身形一頓,斂聲迴道:“他不會見你的。”


    “是嗎?”出岫抬眸,忍著咽喉與左肩陣陣的疼痛:“那我便不走了。”


    “晗初!”沈予立時蹙眉。


    出岫清麗的眸光瞬間黯淡,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告訴我,他是不是……死了?”


    他們終究還是心有靈犀的,沒了誅心蠱的荼害,她已察覺到不妥之處。沈予張了張口,看著那憔悴的毫無血色的容顏,狠下心來道:“不是。”


    “他是死了!”沈予剛一否認,但見太夫人已一身素衣出現在房門口,這一次,無人攙扶。她透過低矮的屏風望向出岫,麵無表情冷聲道:“我的兒子雲辭,為了救你,死了。”


    沈予轉頭看去,這才發現,太夫人交疊的雙手之中,還攥著一張薄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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