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辭看向自己的這道目光,令出岫想起了沈予所贈的那把匕首。明明別致精美、賞心悅目,卻是一柄冷冽的利刃。


    出岫在雲辭的注目之下,沒來由得感到一陣心悸。在她印象之中,雲辭向來和顏悅色,令她如沐春風,而此刻……


    但見雲辭的目光微微閃爍,從自己的容顏移至皓腕之上,隻一瞬,繼而重新落定迴來。


    出岫這才想起雲管事尚且捏著自己的手腕,連忙將手收了迴來。


    雲辭仍舊看著出岫,隻覺不施脂粉的她此刻好似擦了胭脂,麵色緋紅、顏若桃李,顯得無比嬌豔動人……


    兩人都未有任何表示,出岫是口不能言,雲辭是不欲開口。反倒雲管事最先迴過神來,恭恭敬敬地行禮道:“見過侯爺。”


    雲辭隻作未聞,依然保持沉默,隻定定看著出岫,不想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出岫被他盯得難受兼心虛,便無意識地低下頭來,垂眸行禮。


    竹影適時輕咳一聲,問道:“忠叔呢?侯爺有事吩咐。”


    雲管事連忙迴道:“叔叔與嬸嬸在後院,小人這便去請。”說著他已轉身往後院跑去。


    雲管事這一走,院子裏的氣氛更為沉默。出岫有些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不敢抬頭去看雲辭。自從知曉雲管事求娶自己之後,片刻間,她的心思也算是百折千迴。


    驚訝、恍然、揣測、羞憤、心虛……直至如今內心隱隱而來的負氣,來迴交織,十分難受。


    雲辭仍舊不發一語,不說進院也不說迴去。兩人一個在院內,一個在院外,隔著拱形院門兩兩相望,經曆著彼此相識以來,最為尷尬的一個時刻。


    所幸雲管事很快去而複返,連帶管家雲忠與其妻兒也一並前來,向雲辭俯身行禮。雲忠麵上有明顯的忐忑,連連道:“不知侯爺您屈尊過來,老奴有罪。”


    雲辭這才將目光從出岫麵上移開,看向雲忠,淡淡地道:“無妨,路過你這院子,想起有些瑣事交代,便拐進來瞧瞧。”


    雲忠聞言更為受寵若驚:“侯爺有命,遣人來吩咐一聲便成了,老奴自然會到您麵前領命迴話,何至於勞駕您親自前來?老奴惶恐。”


    雲辭卻未再說什麽,隻道:“看你院子裏熱鬧而已,不必拘泥。”


    熱鬧?雲忠瞥了瞥自己的侄兒,又掃了出岫一眼。這兩人,一個寡言一個啞巴,如何能熱鬧得起來?隻這一個念頭,雲忠已登時明白,再看雲辭這麵無表情的模樣,心裏敞亮起來。


    自己侄兒這樁婚事,怕是不成了。


    想到此處,雲忠連忙向雲辭迴道:“是老奴之錯,耽擱了淮南區的生意……老奴明日便讓侄兒返程。”


    雲辭聞言,表態道:“既如此,今日你叔侄二人好生說話,雲管家歇一日假罷。”


    雲忠心中“咯噔”一聲,不知侯爺這番話是獎還是懲,卻也隻能佯作不知,笑著道謝。


    雲辭見狀再道:“竹影,走罷。”卻不對出岫說一句話,更不再看一眼。


    竹影推著雲辭折迴,想對出岫使個眼色示意她跟上,豈知出岫一直垂著眸,竹影大感無奈,隻得開口道:“出岫姑娘,清心齋裏的差事還沒做完的。”


    出岫這才迴過神來,向雲忠行禮,跟著出了門。雲忠一家連忙跟出去,目送主子一行離開。


    直至目光所及之處,已看不見雲辭三人,雲管事才不解地道:“咦?侯爺不是找您有事兒嗎?怎得話還沒說,又走了?”


    雲忠狠狠瞪了自家親侄兒一眼:“你平日裏算賬管事精明得很,怎得如今全亂了分寸!還看不出來嗎?你那門親事黃了!不必再肖想出岫姑娘!明日趕緊給我迴淮南去!”


    *****


    那邊廂,雲管事挨了親叔叔雲忠的罵;這邊廂,出岫尚且等待責罰。可主仆三人順順當當迴了知言軒,雲辭路上沒有說過一句話,也不似要發脾氣的模樣,這令出岫很是煎熬。


    最後,出岫實在受不住這沉悶的氣氛,隻得懇切地看向竹影,以目光求救。


    怎奈竹影隻當未瞧見一般,反倒撂下出岫,對雲辭道:“主子可要迴清心齋?”


    雲辭“嗯”了一聲。


    聞言,出岫在旁急了。清心齋裏都是她的差事,竹影請示雲辭迴清心齋,擺明了是讓自己也跟過去,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然而雲辭已應下,又沒說讓出岫迴避,她也隻得默默地跟上。


    一路無言,待入了清心齋,竹影照例將雲辭推入書房,自己退出去守在門口。出岫隨之入內,侍立一旁等待雲辭示下。


    書房之內靜默得令人發慌,出岫悄悄看了雲辭一眼,見他仍舊沉著臉色,周身都散發著清冷寒氣,令人不自覺地敬畏。即便是在追虹苑麵對明家父子時,出岫也沒見過雲辭這番模樣。


    當初是淩冽,如今是清寒。


    這主仆兩人都是世上無雙的氣質,此刻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宛如一幅靜止的畫卷,出自神仙之手。


    良久,雲辭率先敗下陣來,無奈地歎了口氣,幽幽問道:“知道錯了嗎?”


    出岫點了點頭,又想起自己站在雲辭身後,他必定看不見。正欲走至雲辭身前,他卻似腦後長了眼睛一般,又道:“若知道錯了,可要檢討出來才顯得誠心。”


    雲辭邊問邊用右手食指敲擊桌案,敲了兩下,又指了指案上裁好的紙張:“你錯在何處?”


    還要立下字句表示反省嗎?出岫有些哭笑不得,但終究不敢違逆主子的意思,連忙研了墨,一筆一劃寫道:“奴婢不該在值守時間,擅自離開知言軒。”


    雲辭見字更為不悅,連聲音都沉了兩分:“你何時也學會自稱‘奴婢’了?”


    出岫隻覺冤枉得很,連忙再寫:“淺韻、淡心都是如此自稱。”


    “她們是他們,你是你。”雲辭輕斥一句,又轉迴原來的話題,指著出岫寫在紙上的字,質問她:“擅自離開知言軒?隻有這一樁錯處?”


    出岫執筆認真地想了想,又寫道:“不該去找雲管家。”


    “是雲管家?還是雲管事?”雲辭狀若無意地問上一句,語氣雖清淡,卻並不和善。


    話到此處,出岫已不止覺得冤枉,更覺得負氣,也不知是哪裏來得勇氣,抿唇寫道:“為何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雲辭瞥了眼紙張,看著她問道。


    這要她如何說出口?出岫咬了咬下唇,再寫:“您明知故問!”


    雲辭好似這才明白過來:“你是說,雲忠替他侄兒求娶的事?”


    出岫點了點頭。


    雲辭再次沉默,好看的側臉與微蹙的眉峰,使他整個人顯得棱角分明而又不失柔和。


    兩人又是一陣無言,良久,雲辭才重新開口:“那日我問你是否見過他,你言辭閃爍。如今也沒什麽可隱瞞的了,你先交代清楚,你怎會認識他?”


    出岫唯有將當日與雲管事相識的前因後果,在紙上大致寫了一遍。包括迴來的路上遇見二爺雲起,也一並提了提,唯獨隱去了淡心對雲管事的通融。


    雲辭讀了紙上這一大段話,麵色稍顯好了一些,仍是斥道:“你倒會做人,背著我賣給雲忠人情?”


    出岫自知理虧在先,唯有生生受下這句斥責。


    雲辭見她委屈的模樣,心也軟了下來,但又想逗逗她,便佯作板著臉,再問她:“這樁婚事,你是什麽想法?”


    想法?出岫微微一怔,反應過來雲辭是在征詢自己的意見。眼下這意思,雲辭是同意了?須知倘若主子不同意,直接迴絕了便是,又為何要來問自己?出岫再聯想起今晨雲辭的沉默,想來他也是經過了一番斟酌。


    不知為何,想到雲辭這般的態度,出岫隻覺心底微酸,還泛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她並非情竇初開,也不是懵懂無知,若說從前不明白自己對待雲辭是什麽感情,則今日經過雲管事求娶一事,她已如夢初醒。


    這與從前對待赫連齊的心情很是不同。當初赫連齊追求得熱烈,她也迴應得大方,隻當他是她的良人,是知她懂她的男人;


    而眼前的雲辭,是她的主子,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貴胄,更是帶她脫離水深火熱的恩人……


    若她還是晗初,也許會大膽熱烈地去表達些什麽,可如今,她是出岫。


    有些情愫,晗初可以有,出岫絕不能有。她的身份卑微,過往齷齪不堪……


    說到底,是自己僭越了,本該謹守下人的本分,卻對雲辭過於關注。也許,這是個極好的機會,能適時斬斷自己的妄想。


    罷了罷了,經過赫連齊之後,她能找到一個不介意她過去的男子已是奢侈,平淡相守也沒什麽不好。


    是的,隻相守,不相知。沒有知音,何來相知?她的琴封了,從此以後,絕不會再輕易為任何人彈奏,尤其是男人。


    出岫終於自嘲地笑起來,去看雲辭。而對方,也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好似十分嚴肅。


    出岫見狀,在心底深深歎了口氣,麵上卻做出微笑表情,提筆迴道:“這門親事,全憑您做主。”


    “你說什麽?”最後一個字剛停筆,雲辭已再度沉下臉色,脫口反問。


    此時出岫早已沒有勇氣去看雲辭,垂眸掩去眼中酸意。


    按道理說,她一介奴婢,許給雲府的管家侄兒、淮南區的米行總管事,已算是她高攀。更何況,在來煙嵐城之前,是雲辭親口允諾要為她尋一門親事。


    再者,方才雲管事也說了,他並不在意她是否是完璧之身。隻是連累了雲辭,汙了他的英名。


    想到此處,出岫強迫自己笑得更為燦爛,緩緩在紙上寫下三個字:“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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