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終於還是將晗初逼走了。用傷人的話語,逼著她隨雲辭去房州。


    臨行前,沈予特意遣人迴了一趟文昌侯府,取過晗初的賣身契,在她麵前撕得粉碎。


    “你隨挽之走罷,從此以後,好自為之。”他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緩和,沒有怒氣,沒有悲哀。


    晗初猶自不敢置信,望著被撕碎的滿地紙屑,無言以對。她沒有想到,沈予竟將她的賣身契都撕了。


    晗初的這副表情狠狠刺激了沈予,他別過臉去,隻用餘光看她:“你這是什麽鬼樣子?還想留下?是嫌我被連累得不夠?走了也好,你在京州的舊情人太多,恐怕終有一日紙包不住火。”


    聞言,晗初隻是抬眸打量著沈予,表情莫測,仍舊沉默以對。


    沈予仍舊不拿正眼看她,但全副注意力仍在她身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什麽,期待晗初會執意留下?還是期待晗初能看穿他在口是心非?


    他拿不準她的心思。他隻知道要一直看看她。從今往後,看一眼,少一眼。


    一遲再遲、一錯再錯,這是他注定的下場。


    “挽之與我情同手足,你在他身邊好生侍奉,莫要讓人覺得,小侯爺我調教出的人沒有章法。”沈予違心地告誡著,刻意裝出冷漠的樣子:“不許再想著赫連齊,也不要再與醉花樓聯絡。”


    言罷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低聲自語:“其實有挽之在,你遲早會忘了赫連齊。”


    沈予自問這句話已說得足夠低沉,可還是教晗初聽到了。他瞧見她睫毛上落下兩顆晶瑩的淚珠,而後忽然盈盈一拜,對自己重重磕了一個頭。


    無需任何言語,沈予已明了晗初的意思。此情、此景,與醉花樓失火那夜何其相似?那時她也曾對風媽媽鄭重叩首,以謝教養之恩。


    而如今,他在擁有她短短百餘日之後,也受下了她的如此大禮。兩次的滋味,大不相同。


    其實是該欣慰的,他看重的女子擁有一顆七巧玲瓏心。雖說他對她冷嘲熱諷,出語刻薄,可她還是懂得了他的意思,隻是她不懂他的心思。


    沈予終究按捺不住這最後的離別一刻,看著地上深深俯首的倩影,脫口而出一個問題:“晗初,在你心裏,當我是什麽?”


    晗初聞言緩緩從地上起身,沉吟片刻,走至案邊提筆寫道:“您的恩情,沒齒難忘。”


    沈予見字笑了,笑得有些不知滋味。他還能說什麽?


    麵前的少女,喜歡過赫連齊,欽慕著雲辭,對他卻唯有沒齒難忘的感激。說起來這算是最最虔誠的態度,然而也是最最淺薄的感情。


    這才是最傷人的,“感激”隻是個幌子,在她心裏,隻當他是陌生人。


    可笑的男人自尊在心裏作祟,促使沈予假裝滿意地笑了笑,迴她一句:“也算你有良心,不枉小爺我疼你一場。”


    晗初將眼中氤氳的水氣忍了迴去,抿唇淺笑,再次指了紙上的那四個字——“沒齒難忘”。


    瘦金體,側鋒如蘭,與某人的筆跡如出一轍。


    沈予的視線從紙上移開,淡淡落在晗初麵上,看了她很久,才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雖然你我的情分短暫,但畢竟相識一場,這匕首是我偶然得之,便贈予你防身好了。”


    言罷還不忘再調侃她:“你好歹也是南熙第一美人,可要謹防登徒子。”


    晗初被沈予此言逗得一笑,連忙道謝接過了匕首。最近她還真是收了不少禮物呢!這匕首的鞘身小巧玲瓏,精致非常;刃鋒隱泛寒光,冷冽如割。一看便不是俗物。


    晗初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對一把匕首一見鍾情。她素手撫摸到柄身上有個“深”字,有些不解地抬頭看向沈予,無聲詢問。


    沈予知她所想,淡淡掃了一眼那個字,迴道:“‘深’是鑄造大師的名字,他所鑄的兵器絕鋒寒刃,世無其二。”


    晗初大為恍然,於是鄭重地將匕首收起,未再多言。


    沈予見她對這匕首愛不釋手,心中稍稍寬慰了幾分。


    明明是心尖尖兒上的女子,從前卻偏偏不肯對她和顏悅色,以致彼此一再錯過。她的一顰一笑都不是對著自己,唯有這一次例外,但也再不會有下一次。


    真是血淋淋的諷刺。


    沈予終究還是存了一分奢想,遂隱晦地對晗初道:“挽之是不會虧待你的。不過……倘若你想念京州,也可以拿著這把匕首來文昌侯府尋我,不會有人攔你。這是信物。”


    他自問這番話說得前所未有的認真,但也知道,晗初未必能聽得明白。


    *****


    雲辭隻在京州耽擱了兩日,便啟程返迴房州。晗初走時,除卻隨身衣物,隻帶了三樣東西:文房四寶、古琴、匕首。


    這個結局,仿佛皆大歡喜。雲辭得到了知冷知熱的可心人;晗初也擺脫了明氏的窮追不舍;就連沈予自己,對雲府的愧意都因此減輕了幾分。


    臨別那日,護送離信侯世子的隊伍浩浩蕩蕩,前後足有近百人。沈予笑著將他們送出城門之外,自信不會讓人看出一絲悲傷。


    是夜,他沒有迴文昌侯府,而是留在了追虹苑。


    睹物思人也好,追悔莫及也罷,沈予在晗初住過的院落裏獨自坐了一宿,期間隻見過株雪一麵,而後做出一個決定——送走茶茶。


    “小侯爺,您當真要送茶茶走嗎?茶茶真得知錯了……”紅衣女子剛落了胎,此刻哭跪在地上,嗓子已然喊啞,怎奈有人依舊無動於衷。


    沈予端坐在晗初的床榻,從枕上撚起幾縷發絲,麵無表情握在手中。無論腳下的女子如何苦苦哀求,甚至說要以死謝罪,他也隻是淡淡的,沒有任何表示。


    株雪與流光也站在屋內,看著眼前這一幕,知道小侯爺這次,是當真下了狠心。


    沒有人敢吭聲,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隻能聽聞茶茶的哭泣與告饒。也不知這般過了多久,沈予才緩緩開口,嗓音喑啞不堪:“你該歡喜才對,明氏是當朝後族,明二少願意要你,是你的福氣。”


    茶茶隻是猛烈地搖頭:“不,不,茶茶真得知錯了……”


    “哦?你做錯什麽了?”沈予的語氣明明很平靜,卻滲著無比的寒意。


    他沒有等茶茶開口,麵上已閃過厭惡的神色:“我本來對你信任有加,可你一手挑撥了我與晗初。人往高處走,如今她跟了離信侯世子,我總也不能虧待你。”


    沈予終於低下頭去看茶茶一眼,那從前嬌俏美麗的女子如今已變成一隻豔鬼,披頭散發地抱著他的腿,不願放手。


    沈予的眼神倏爾絕然冷冽,直直射在茶茶身上:“你不是攛掇株雪去告訴明府,追虹苑裏有個逃奴嗎?”


    “極美、擅琴,難道不是說的你自己?”他冷聲哂笑,語氣逐漸淩厲:“茶茶,我記得你也會彈琴,我還曾送過你一具琴。”


    隻是那琴早已沉了。“小侯爺……”這三個字,茶茶喚過無數次,曾經恭謹,曾經嬌嗔,情到濃時還曾纏綿著情欲。可沒有哪一次像今日之絕望,以至於萬劫不複。


    她雙肩聳動,哭得異常傷心,待迴過神時,頭皮已傳來陣陣生疼,是沈予拽住了她一把青絲。


    “既然是明府逃奴,難道不該送你迴去?想必你去了明府也能風生水起,畢竟在床上還有幾分可取之處。”


    說著說著,沈予已然雙目赤紅。他終於克製不住積攢的怒意,狠狠一腳將茶茶踹開:“你若識相,去了明府就給我閉上嘴!否則不僅得罪了離信侯府,你那個相好的也活不了!”


    茶茶隻繼續啞著嗓子失聲大哭,她連文昌侯府嫡幼子的妾室都做不成,又怎敢妄想能博得明府二少爺的歡心!何況已經破了身子,又滑過胎。


    小侯爺當真是趕盡殺絕了!


    茶茶越想越覺心涼,顧不得肩上被沈予踹傷的痛處,妄圖博得他最後一絲惻隱之心:“小侯爺,看在我服侍您一場,看在我有過孩子……那明璀是出了名的玩弄女人,我……”


    “我原本很是憐惜你,可你辜負了。”沈予冷冷打斷茶茶的乞求,語氣冷絕如萬裏冰封,而且是咬牙切齒:“茶茶,那孩子究竟是誰的?你自己心裏可清楚?”


    茶茶瞬間臉色刷白。


    畢竟是剛落了胎,看著茶茶難掩的憔悴,沈予終於不耐地對流光擺手道:“將她拖下去收拾收拾,養好了身子再送走。免得讓明璀以為小爺眼光不濟,寵過一個女鬼!”


    流光誠惶誠恐地稱是,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將茶茶弄出了屋子。


    屋內再次陷入沉寂,隻剩下株雪牙根發顫的聲音。她以為小侯爺會追究她向明府散播傳言之事,可等了半晌,隻等到一句:“你怎知道茶茶偷人?”


    株雪很是後怕,連忙下跪請罪,答不對題地道:“株雪知錯……”


    沈予冷笑一聲,已是無力追究:“休要玷汙這屋子。滾出去!”


    株雪被嚇出了一身冷汗,聞言不敢再逗留片刻。


    至此,屋子裏又恢複了空空蕩蕩,那交織而來的荒蕪與孤獨將沈予重重包圍,令他幾近窒息。


    手中仍舊握著晗初的幾根斷發,仿佛歲月裏殘留下的執念,單薄而可憐。


    “轟隆”一聲雷鳴傳來,是這個秋季的最後一場雨。沈予起身將窗戶關上,唯恐雨水飄入沾濕了屋內的一塵一土。


    而一並關上的,還有一扇心窗。


    人愛我,我愛人,多多少少早已無法計較。於是他始終沒有機會告訴她,那把匕首上的“深”字,並非鑄造師的名字。


    隻因他手中也有一把同款式的匕首,雕刻的是一個“情”字。


    縱然情深,奈何緣淺。


    最遺憾不過,你從不知我。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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