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出了追虹苑,坐上迴明府的馬車,明程仍舊感到心有餘悸。


    “爹,這事兒算完了?咱們逃過一劫了罷?”明璀猶自不敢相信。


    “此事全因你而起,還有臉問!”明程寒著一張臉,狠狠嗬斥愛子。


    “怎會是因我而起……分明是小妹的主意。她嫌赫連齊心裏有人,待她不夠好……”明璀暗自嘀咕著。


    “你妹妹不懂事,你也跟著瘋什麽!”明程氣不打一處來:“好在離信侯世子不予計較,否則咱們往後的日子可就艱難了。”


    明璀不敢再吭聲。


    “無論那青樓女子眼下是生是死,這事都揭過去了,以後不許再提一個字!你妹妹若要聞起來,隻管找個理由糊弄過去,不準再讓她惦記著!”明程厲聲囑咐道。


    “孩兒明白。”


    “小瓔到底是被嫡庶尊卑給驕縱壞了。”明程終於低低歎道:“也不知往後,她與赫連齊可會長久……”


    馬車轔轔而去,載著當朝右相的心思,千迴百轉,不可窺見……


    *****


    那邊廂,明家父子剛一離去,這邊廂,晗初心中更不是滋味。


    眼前這人,早知他姓雲,早知他來自房州,可看著他輕車簡從、生性簡潔的做派,她一直不敢去猜測他的真實身份。甚至自欺欺人地想,或許雲公子隻是雲家旁支,畢竟隻要沾上一個“雲”字,便已足夠顯赫。


    原來他的真正名字,叫做“雲辭”。這樣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又身患腿疾,居然是離信侯府的主人。


    今日,竟連當朝右相都為之震懾,這與晗初印象中的雲公子簡直判若兩人。她也算見識了雲辭身為世家子弟的威嚴與冷冽。


    可如今,她最最害怕、最最避之不及的,也是世家子弟。


    晗初心裏明白,自己與雲公子的這一場主仆情分,是真得到頭了。


    “出岫?”雲辭見她一直怔愣不語,開口相喚:“方才嚇著你了?”


    晗初迴過神來,提筆寫道:“奴婢不知您是世子殿下,從前多有無禮之處。”


    雲辭看著紙上“世子殿下”四個大字,隻覺得異常刺目,令他心底微酸。“你實不必如此……”話到一半,他沒有說完。


    雲辭抬首看向立在書案旁的晗初,陽光透過窗戶映在她麵上,將她整個人都照耀得透明起來。膚色如此白皙,泛著桃李微紅,令他想起了“煙輕琉璃葉,風亞珊瑚朵”的芍藥花。


    的確是極美的,在遇到她之前,他竟不知,這世上當真有女子堪比花嬌,堪比花豔,又堪比花清。


    隻是這朵芍藥花,終究開錯了地方。


    心中的黯然蓋過了即將離別的遺憾,雲辭再看晗初,輕輕將話題轉移:“我要寫封信,你來研墨罷。”


    仿佛又迴到了在東苑裏的第一日,他也是命她磨墨,從此磨出了一段短暫的、亦師亦主的情分。


    晗初不敢怠慢,修長的柔荑抵在硯台之上仔細研墨,雲辭將書信一氣嗬成,才看向她的手指。


    這雙手,能在短短三月之內,練出一手極難成就的瘦金體;也是這雙手,又及其擅琴。


    雲辭很想聽聞晗初彈奏一曲,這個想法已令他惦記了三月之久,今日終於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出岫,彈一曲好嗎?”


    磨墨的盈白雙手霎時停頓下來,晗初神色難辨地看向雲辭,半晌,低低搖頭說了一個“不”字。


    不願意嗎?不可掩飾的失望之意竄上雲辭心頭,他未曾料到,向來在他麵前柔順溫婉的出岫,竟會直白拒絕。可他終是未再多說什麽,恢複了一臉淡然,好似方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雲辭默默地把書信封緘起來,交給晗初道:“將信交給竹影,他自會知道如何做。”


    晗初點頭領命,轉身之際又聽雲辭道:“今日你受了驚,好生歇著罷,不必來伺候了。”


    晗初低低俯身,行禮言謝,而後邁出書房。她知曉手中這封信的重量,這是一封歸書,想必過不了幾日,便會有人來迎雲公子迴房州了。


    而她也該收拾心情,擇日返迴西苑了罷。


    *****


    此後一連三日,晗初如常在書房裏侍奉,她在等著,等雲辭開口命她返迴西苑。可是雲辭仿佛未曾提過這事一般,沒有再說過一句,甚至沒有表露出一絲離愁別緒。


    如此的日子持續了三日,有一陌生男子前來東苑。眾人雖不多說,晗初也能從淡心的反應裏看出來,這是前來接應雲辭的人。


    原來那封書信並不是送去房州的,原來在這京州城裏,早已有人待命行事,隻等雲辭一聲令下。是嗬,堂堂離信侯府,天下第一巨賈,親信自然也遍布天下。


    自此,晗初再也提不起精神與雲辭言笑晏晏,書房裏的氣氛總是安靜得近乎沉鬱。


    “這些日子你是在躲著我?”雲辭整理著藏書,忽而開口問道。


    晗初反應過來雲辭的問話,連忙搖頭否認,可這否認有些心虛。


    雲辭自嘲地哂笑:“自明府之事後,你便一直如此。是因為我要離開?還是因為我的身份?”


    晗初垂眸不語。


    “看來二者皆有。”雲辭自行答了話,歎道:“我一直不說我的身份,便是這個原因,不想教你對我生分了。”


    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默然片刻又問:“往後你有什麽打算?”


    晗初搖了搖頭。


    “不如我對子奉說,放你自行離開?”雲辭斟酌著試探。


    晗初再次搖頭。


    是不願意離開這裏?還是不願意離開沈予?雲辭輕微蹙眉,心底泛著莫名滋味:“為何?”


    “小侯爺對我有恩。”晗初提筆寫道。


    雲辭見字不語,須臾,從書案的屜中取出一個裝幀精美的盒子,道:“原是想著晚些時候再給你……今日既然想起來,也不必再拖延了。”


    盒內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狼毫湖筆、鬆煙徽墨、檀香箋紙、紫金端硯。


    饒是晗初再沒有眼力價兒,也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套專供閨閣女兒所用的文房四寶。做工巧致、雕花細膩、用材考究、裝幀精美。


    在醉花樓時,晗初曾見過萬千重禮,但如此精致的筆墨紙硯,她以前從未見過。


    那筆硯之上的雕花,是芍藥。繁絲金蕊,翦刻逼真。晗初一直對這種花不大喜愛,隻因從前赫連齊曾說過“芍藥別名‘將離’,不大吉利”。


    沒想到,今日雲辭所贈之物,雕花竟也是芍藥。“將離”,果真應景至極,一語成讖。


    想著想著,晗初隻覺鼻尖酸澀,忍了半晌才行禮道謝,從雲辭手中接過這套文房四寶。


    兩人的指尖在一瞬間交錯,顯得異常虔誠而鄭重。曾幾何時,彼此手心的溫度互相交纏,他曾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糾正她的筆跡。


    可如今,隻是這指尖的觸碰,卻好似兩團烈火,同時灼傷了兩人,令他們不約而同地飛快收手。


    晗初接過沉甸甸的盒子,素手輕撫,這才發現盒身上還刻著四個字:“行勝於言”。


    瘦金字體,風骨極佳,顯得異常熟悉與親切。晗初不知曉這四個字算是一語幾關,但至少對於她一個失聲的女子而言,這的確是最好的鼓勵,也是她如今習字的真實心境。


    隻是未曾想到,這一番貴重的心意,竟是雲公子贈給自己的臨別禮物。她很喜歡,幾乎要愛不釋手,但這喜歡之中,別有滋味。


    雲氏,有如天邊之雲,可望而不可即。


    與此同時,雲辭也淡淡看著眼前的晗初,見她喜歡這份禮物,心中很是欣慰。他並不打算告訴她,這套文房四寶是自己為她量身打造,命人尋了上好的材料,耗時整整一月。


    雕花的圖案是他親筆所畫,裝幀也由他親自過目,“行勝於言”四個字更是他親手刻下。放眼南北兩國,這樣的文房四寶隻此一套,世無其二。


    記憶中的沉琴一幕又浮現在了雲辭的腦海之中。那個決絕毅然的女子麵容,曾在這間書房裏變作柔美淺笑,可今日,她的容顏又與那晚重疊在了起來。


    雲辭明白,晗初骨子裏其實倔強非常,倘若有何事觸到了她心裏的圍城,她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將心門關上。而他離開在即,已是無能為力。


    恰如此刻。


    雲辭修長蒼白的手指就勢收到案上,開始輕輕敲擊桌麵,晗初發現,這是他在思考事情的表現。她靜靜等著雲辭示下,良久隻等到一句:“你下去罷。”


    沒有任何解釋的屏退。


    晗初緊緊抿著雙唇,懷抱禮盒俯身告退。轉身的一瞬間,聽到身後傳來一句低低的呢喃:“保重。”聲音低不可聞,仿佛是那人的自言自語。


    鼻尖忽然更為酸澀,手中的文房四寶也變得異常沉重,沉得硌手。晗初很想轉身去向雲辭表達謝意,可到底隻是頓了頓步子,複又朝門外走去。


    雲辭望著那一抹窈窕清麗的背影,啞然於這離別的氛圍之中,心思也隨之紛亂起來。仿佛是一具無聲的古琴,被不懂音律的人撥弄了琴弦,嘈雜,難聽,煎熬得心慌。


    他從未如此渴求過有一雙懂琴識音的素手,來平撫心上被撥亂的弦;也從未如此渴求過能有深知音律的女子,來重新彈撥一曲高山流水。


    這樣的素手,這樣的女子,也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出岫,”在少女邁出書房的那一刻,雲辭終於衝口而出,“倘若你願意,我可以帶你迴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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