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晗初恢複意識之時,她已身在一間屋內的榻上。


    不是醉花樓!這是她醒來之後的第一反應。


    頸後的痛感仍未消除,隱隱提醒她是遭了誰的暗算——沈公子嗎?


    正想著,人便來了。輕輕的推門聲,伴隨一句明知故問:“醒了?”


    晗初撫著後頸,有些惱怒地問道:“風媽媽呢?”


    話音剛落,隻見一個人影閃入屋內,身上還披著一件黑色鬥篷,正是醉花樓的鴇母風媽媽。


    “媽媽!”晗初語中掩藏不住驚喜,連忙從榻上坐起來。


    風媽媽摘下鬥篷,露出一張嫵媚容顏,肅然歎道:“晗初,你真是命大!”


    晗初聞言一驚,想起了方才在胡同裏,沈公子對她說過的話。她秀眉微蹙地看向風媽媽,無聲詢問內情。


    “醉花樓走水了,從你的房間開始,幸而及時控製了火勢,損失不大。”風媽媽沉聲解釋著:“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縱火。”


    有人刻意縱火?晗初又驚又疑。可她得罪過誰呢?她區區一個青樓女子,值得誰大費功夫要她性命?她自認從不與人結怨……


    隻除了得罪過一個人……


    晗初腦海中倏爾閃過一個名字,但她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當今皇後的親侄女,堂堂公卿嫡女,竟會如此惡毒。難道那些詩書禮儀都白學了嗎?


    還是說,幕後主使另有其人?會是他嗎?歡情過後,為了前程與名聲,竟要置她於死地?


    不!她所認識的赫連齊是儒雅公子,縱然負心,也絕不至於如此卑鄙!


    許是天意罷,她今夜恰好去了千雅閣,才能逃脫這可怕的厄運。隻是,屋內頂替她的琴兒……


    晗初的心思沉了一沉,想到琴兒的機靈乖巧,忽然不敢開口相問她的下落。


    風媽媽將晗初的心思看在眼中,便主動道:“琴兒死了,燒死在你的屋子裏。”


    晗初死死揪著身上的被褥,眼淚霎時奪眶而出,她哽咽著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沈公子闖入你屋裏時,琴兒已然燒死了。”風媽媽話語一頓,麵上看不出一絲悲傷:“她的雙手被綁在床梁上,用的是冰蠶綾絲,水火不侵,絕不可能掙脫開。”


    聽聞此言,晗初腦中“轟”的一聲炸了開來!


    竟有人動用冰蠶綾絲?是誰與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可惜了琴兒,她才隻有十二歲!


    “冰蠶綾絲,水火不侵,千金難買。”沈公子在風媽媽身後幽幽說道:“或許幕後主使並不指望你被燒死,但至少要你毀了容貌。”


    毀了容貌?晗初聞言唯有苦笑,原來她的性命和相貌如此值錢嗬!


    家底充實,可動用千金;權勢滔天,敢公然縱火;想要毀她容貌,殺她性命之人……還做第二人想嗎?


    此時此刻,好似有一雙冰冷狠戾的手,死死掐住了晗初的玉頸。她想要大聲怒斥,她想要恨聲詛咒,然而一腔怨憤卻卡在咽喉之中,無論如何也發泄不出來!


    “明瓔!”


    千言萬語,隻化作這淒厲的兩個字,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飽含了無盡的恨意!


    晗初的胸口傳來一陣生生的劇痛,繼而迅速擴散到她的咽喉,扼著她,讓她再難出聲!


    她張開朱唇,極力想要說話,然而隻能發出喑啞的聲音,往日裏的細膩鶯聲消失無蹤!


    她竟然說不出話來。她,失聲了!


    意識到這個情況,晗初隻能深深喘著氣。她暗自告誡自己莫怕,不消一時片刻便能出聲了。如此想著,失聲的驚恐反倒令她冷靜下來,稍稍緩解了一腔怨恨與憤怒。


    也許是夜色晦暗,屋內其餘兩人尚未發現晗初的異樣。風媽媽見她淒厲地喊出“明瓔”二字便沉默起來,心裏還感到些許安慰。


    “晗初。”風媽媽低聲問道:“你可知道我為何給你起這個名字?”


    “晗而欲明,初而始之。身為青樓女子,我希望你從一開始便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但你被一張容顏和一手好琴給毀了。”


    風媽媽有些唏噓,到底是自己教養多年的寶貝疙瘩,不似親生勝似親生……如今走到這一步,她實在不忍:“你不能再迴醉花樓了。無論是明氏還是赫連氏,我一間青樓都得罪不起。所幸縱火之人不知曉你還活著……”


    說到此處,風媽媽終於哽咽:“不要想著為琴兒報仇,那是以卵擊石。咱們母女一場,我也算為你安排了後路……從此以後,你便跟著沈公子罷。”


    晗初聽見這話,倒也無甚反應。在她猜到縱火的主使是明瓔時,便已猜到風媽媽的選擇。


    明氏是後族,明瓔是皇後的親侄女,醉花樓的確開罪不起。晗初知道,風媽媽待她已算不薄,否則也不必瞞著明氏,對外宣稱她死了。


    隻是往後要跟著沈公子嗎?晗初忽然想不起來他的模樣,隻依稀記得那一襲湖藍色的衣袍,還有他身上隱隱的藥香。


    罷了,跟著沈公子也沒什麽不好。從此服侍他一人,總好過在床笫之間迎來送往。


    晗初兀自沉浸在思緒之中,沒有發覺此刻沈公子的異樣。她緩緩從榻上起身,跪在風媽媽麵前重重磕了一個頭,算是感謝多年的教養之恩。


    平日裏晗初本就溫婉寡言,這許久沒有開口說話,風媽媽隻當她是認命了。見她對自己磕頭,又連忙扶她起來,再道:“你好生歇著罷。”語畢便和沈公子一道出了房門。


    直至走得遠了,沈公子才率先開口笑問:“風媽媽好會自作主張,我何時說過要收下晗初?”


    “醉花樓起火時,您不顧火勢跑去救她,那擔憂之情難道有假?”風媽媽低聲笑道:“我縱橫歡場二十年,如今雖然老了,眼神倒還清明。”


    沈公子隻是冷冷一笑:“即便我對晗初有意,風媽媽又如何得知,我會為了她去得罪明瓔?一介殘花敗柳而已,我憑什麽?”


    “就憑您是文昌侯的嫡幼子,當今聖上的螟蛉之子,屈神醫的關門弟子!”風媽媽不卑不亢、擲地有聲:“大名鼎鼎的‘風流小侯爺’沈予,我猜得可對?”


    風媽媽邊說邊注意沈予的反應,見他沒有惱怒之意,才暗自鬆了口氣。畢竟對方是侯爵之子,又特意隱瞞身份,自己就此戳穿,未嚐不是冒了風險。


    “風十三果然名不虛傳。”沈予被識破了身份,也不否認。


    風媽媽本家姓“風”,從前花名“十三嬌”,如今不少老客人念著舊情,便喚她“風十三”。這名字有些江湖氣,正如她本人一樣。


    “小侯爺過獎了,放眼整個京州城,儀表堂堂的沈姓公子屈指可數,要猜到您的身份不算難事。”風媽媽坦誠笑迴。


    沈予仍舊噙著冷笑,隻淡淡道:“你既然猜到我的身份,也該知道,我對晗初未必真心。”


    “孰是真心、孰是假意,我看得一清二楚。”風媽媽毫不客氣地揭穿沈予:


    “半年前晗初掛牌時,您原是存了摘牌之意,奈何九皇子與赫連公子誌在必得,您顧慮太多便放棄了。其它的,還需要我再戳破嗎?”


    此話甫畢,風媽媽如願看到沈予眉峰一蹙,好似吃了酸醋。


    這半年裏,沈予時常光顧醉花樓,每每都是挑了赫連齊不在之時,甚至故意在晗初眼前佯作風流,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可遺憾的是,晗初眼中隻有赫連齊,沒有發覺他這份心思。


    或許是沈予的自尊心作祟,他見晗初反應冷淡,便不曾主動親近她,甚至沒有點過她撫琴。


    可沈予對晗初的默默關注,還是被風媽媽看在了眼裏。


    這樣的男子,的確風流了些,可誰又說他不是專情之人?倘若他對晗初沒動真心,大可亮明身份出手硬搶,何至於故作那些風流姿態?


    早在數年前,風媽媽就曾聽過一則傳言:文昌侯年輕之時風流成性、姬妾成群,常常自詡“風流不下流”。其幼子沈予在情事上仿他甚深,曾被文昌侯調侃為“多情兼專情,深肖父躬”。


    也正因如此,沈予雖不是世子,卻被京州的子弟們起了個綽號叫做“風流小侯爺”,意指他深得其父歡心。


    風媽媽暗自思忖,沈予不是世子也好,權勢雖小,卻更自由一些。若是像赫連齊那般的嫡長子,擔負著傳承家業的重任,恐怕會讓晗初重蹈情路覆轍。


    想到此處,風媽媽便也再無遲疑,低低再道:“我隻求小侯爺一件事,來日您若厭棄了晗初,請為她安排好餘生。”


    說著她已從袖中取過一張薄紙,遞給沈予:“這是晗初的賣身契,從今往後,她與醉花樓再無幹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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