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身處幻覺當中的時候,他能夠知道自己看到的都是假的嗎?


    這是一個永遠都不會有解的問題,因為所有能被暫時當做真相的一切,都可以用同樣的辦法證明是偽造的。


    但是盛先生幻覺中的三娘,還是開口,告訴了盛先生一切的虛妄。


    可能即使神智都不清楚了,在盛先生的心底,還是有些東西,是怎麽都不會變的。


    所以三娘還是和以前一樣,他也會在盛爻尖叫出聲的時候,直接清醒過來。


    盛先生轉過頭,看著三娘,有些苦澀地笑道。


    “我歇一會可以嗎?何家那丫頭做的東西,質量還是不錯的。”


    他的語氣已經軟得近乎哀求了,三娘笑了笑,沒有反對。


    “你要知道,其實我可能是你看到的所有幻覺裏麵,最人性化的一個了,這麽多年積攢下來的怨念,他們可一個個都想著,讓我把你留下來呢。”


    三娘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說道。


    盛先生還想說話,但是當他仔細地看著對麵的人,卻已經沒辦法開口了。


    現在的三娘,其實已經不是他記憶當中,快要走到生命盡頭的那個樣子了。


    她的狀態,還維持著最開始,他們一夥人一起下鬥時候的狀態。


    青春無畏,一往無前。


    盛先生呢?


    青春早就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無畏呢?


    有盛爻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永遠會有所畏懼。


    一往無前倒是可能倒是還算是真的,但是這個詞在盛先生這,翻譯過來,意思是,他可能今天離開了,就是永遠地離開了。


    更現實一點,即使迴到了正常的世界當中,他也沒有更遠一點的生活了。


    他到底還是老了,守夜人的壽命本就比常人短得多,盛先生跟自己鬥了這麽多年,到最後卻發現,即使想不低頭,也沒有辦法了。


    如果這會的光足夠多,盛爻和安倱就會發現,這麽多年的風霜,已經徹底凍在了盛先生的兩鬢,並且一點點向上蔓延開來了。


    他的背還是和以前一樣地直,但是腰已經開始慢慢會覺得發酸了。


    大多好強的人,用意識對物質的反作用,定義自己的不會衰老,但是他們往往忽略了,物質才是決定意識存在的要義。


    即使在玄學領域,也是這樣。


    盛先生抬手,幫三娘把頭發別到了耳朵後麵。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盛先生看著這樣的三娘,下意識地笑了出來,但是一絲絲的苦澀,也慢慢浮現了上來。


    如果不考慮地府裏各種糟心的事情,死的人就真的是最清閑的那一批了,受罪的,都是剩下來的那一批。


    三娘本來抱著膝蓋坐在一旁,聽見這話,倒是笑了。


    她的背一點點歐漏下去,臉上和身上的肌肉也開始鬆弛了下來,下頜慢慢變方,皺紋也一層層堆疊了起來。


    很快,盛先生的麵前,就出現了一個老年版本的三娘。


    “哎呀……你還沒見到我老了的樣子呢,真的是……快別看了,難看死了。”


    盛先生眼睛有點酸,他伸出手,又慢慢收了迴來。


    在他的內心深處,知道對麵隻有一片虛無,卻還是有些貪心地想抓住些什麽。


    “我覺得,你要是真的老了,就是這樣,一個特別酷的老太太。”


    到了這個時候,盛先生才知道,一人孤老是人間至苦,與子偕老……


    他沒有可以偕老的人了,他幾乎是親手把所有人,都葬在了六尺之下。


    “守夜人見不到白天,所以沒人能白頭,想什麽呢。”


    三娘擺了他一眼,戳穿了盛先生有些悲傷的幻想。


    盛先生低下頭,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眼淚輕輕落在地上,碎成幾瓣,把所有的苦澀都封在了泥土當中。


    盛先生揉了揉眼睛,抬頭看著恢複了正常的三娘。


    “最後一個問題。”


    她有些艱難地開了口。


    “你真的……隻是我想出來的嗎?”


    “剛才的舞台上,你沒看到我,不是嗎?”


    三娘笑了笑,走到了盛先生的身邊,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她輕輕拍了拍盛先生身上的灰,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最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啦,我走啦,你……保重啊。”


    “你也……保重。”


    盛先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卻發現這麽多年下來,能剩下一兩顆淚珠,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三娘慢慢消失在了空氣當中,剛才的那個聲音,無縫銜接地跟了上來。


    “你怎麽想的,還要說保重?”


    “大概是……想讓她好好的吧。”


    盛先生慢吞吞地說著,立直了自己的背。


    “不是我說,如果是我的話,大概會告訴他,永遠不要再當守夜人了。你居然會告訴一個已經走了的人保重,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


    盛先生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一絲憤怒,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一樣。


    “剛才……她是不是迴來了?”


    “哼。”


    聽見這聲,盛先生的身體有一瞬間的搖晃,但是很快就恢複了過來。


    “她還是不肯原諒你嗎?”


    盛先生啞著嗓子問道。


    “我都沒見過她,怎麽知道她原不原諒我?”


    這句話裏的不滿意,大概有已經快要滿出來了,盛先生又笑了笑。


    “謝謝你,還沒走。”


    盛先生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了一句,對麵的聲音,卻沉默了。


    過了很久,他似乎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這才開口迴了一句。


    “你不是都已經參加過我的葬禮了嗎?我也已經死了,不是嗎?”


    盛先生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臉。


    “那我出去之後,給你們倆一塊燒點紙。”


    他邁步走到了盛爻那。


    “之前薑小白提過這裏,他說最早是有一個上古的大妖,布下了這個厭陣,為了讓自己複活。”


    盛先生說話的時候,無數的景象從他眼前浮現出來。


    就像是突然開始的百鬼夜行,一隻隻穿過他的身體。


    這些年來死在身邊的同伴們,也跟著一個個在附近轉圈,不斷重複著他們臨死之前最後的狀態。


    他幾乎看不到別的什麽了,除了一個,微微發著光的盛爻。


    盛先生已經埋葬過太多人了,如果還需要他白發人送黑發人,把盛爻也埋到地下,大概他直接把自己也埋下去就好了。


    “如果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做的最後一件事,那就讓我最後,護你一程周全吧。”


    盛先生再心底默默想到,直接穿過了橫行的鬼怪們,用力挺直了自己的脖子。


    他看著那邊不停推測的兩個人,繼續了剛才的話題。


    “他應該是成功了,所以這個地方隻剩下了蛇蛻、他留下來的結晶,還有這個洞府了。”


    盛先生抬手,指了指周圍的環境。


    “走過那個門,應該就能迴去了,但是我不確定我們會落在什麽地方,畢竟對那大妖來說安全的地方,對我們來說也不一定是安全的。”


    盛爻和安倱都愣住了,盛爻是看著盛先生那股突然旺盛起來的生命力,感到有些擔心,生怕他是這一會突然迴光返照,下一會就當場消失在自己的麵前了。


    安倱是看著終於迴歸到正常改狀態,甚至比之前還要風風火火的盛先生,感到一陣由衷的擔憂。


    ——他們這段時間,都幾乎是要崩潰的狀態,這已經幾乎是被認定的事實了。


    不管是盛爻還是盛先生,甚至是他自己,都已經要不堪重負了。


    這種不堪重負,幾乎是自身的所有調節機製都崩潰掉的那種狀態了。


    換句話說,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幾乎沒有人可以做到完整地自我調節。


    但是盛先生突然一下子,就恢複了正常。


    還不等安倱說話,盛先生就轉過了頭,直接推開了那扇門。


    就好像他隻是為了告訴他們倆事情的嚴重性,然後說了那些一樣。


    不過盛先生知道,他們會跟上來的。


    他要做的,就是在兩個人消失之前,把手裏的屍玉,塞到了門上。


    ——三娘的出現,倒是提醒了盛先生這個東西的作用。


    她用生命換迴來了很多的信息,其中有關屍玉的,幾乎是顛覆性的。


    他們從前始終以為這東西不過幾千年,是跟著屍體的埋葬,一塊產生的,後來被發現了的人,用來繼續處理一些喪葬相關的機關。


    但是隨著一批新的信息的披露,盛先生慢慢發現,這東西的起源,幾乎不是他能夠去了解的。


    當下所有和機關相關的屍玉,都幾乎是絕天地通之前,大巫們留下來的厭勝之物。


    甚至有的證據,直接把這些屍玉,指向了十巫的骨灰。


    往前考不可考,往後考,就更奇怪了。


    所有和屍玉相關的墓穴和機關,都幾乎和一個特定的朝代相關聯。


    “我說,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又那麽多的巫師出現嗎?”


    盛先生在腦海裏問道。


    “我又看不到族譜,去哪知道啊?”


    那個聲音語氣裏充滿了不屑。


    “但是他們說,那個時候,似乎突然出現了無數個這樣的東西,還有大巫們,幾乎是同時冒出來的,後來發生了什麽,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有可能是那個時候,他們開始豬呢比了一些東西。”


    態度上是不屑地,他卻還是把所有的東西都說了出來。


    “所以,是那個時候,他們開始的所有計劃嗎?”


    “我怎麽知道啊,反正我們家所有的東西,都是從唐朝之後開始傳下來的,現在的守夜人們,要追查,最多也就查到秦漢,再往前的事情,就誰也不知道了。”


    那個聲音開口說道,一副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


    “上古的事情,誰又能知道呢?之前一個長輩在臨死之前,突然抓著我,跟我說,我們其實都是大巫們下的一盤棋,你信嗎?”


    他突然壓低了聲音,對著盛先生說道。


    “我信。”盛先生極其肯定地迴應道。“絕天地通前後,很多史實和實物根本就對不上號,甚至很多曆史自己前後就漏洞百出的,誰又能保證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的呢?”


    “隨便啦,反正跟我沒什麽關係。”


    那個聲音還是衣服十分慵懶的樣子,幾乎馬上要睡著了一樣。


    “不行,現在得跟你有關係。”


    盛先生本來還在往門那邊走,突然停下了腳步。


    “出來幫我吧。”他輕聲道


    那個聲音沒有動,沒有迴應。


    “出來吧,你在這,已經養的夠好了。”


    見他久久不說話,盛先生再次開了口。


    “不行,我……還沒做好準備。”


    一瞬間,那人身上所有的慵懶就都消失了,戒備的同時,甚至還帶著一絲顫抖。


    “我知道……我也不是要為難你……我就是……沒多少時間了。”


    盛先生自己也不好過,他知道那邊是個什麽情況,但是他隻有這一個選擇了。


    “你胡說什麽……你明明……”


    那人還想說什麽,盛先生卻突然在腦海裏吟誦了一段咒語。


    很快,一盞搖搖晃晃的魂燈,就出現在了兩個人的意識當中。


    “就算我不下那個鬥,這盞魂燈也撐不過三個月了,你懂我意思?”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那聲音聽上去比盛先生本人還要著急,掙紮著問道。


    “如果有的話,你覺得我會讓你出來嗎?我就不知道你的難處嗎?我那丫頭自己也不省心,扔下她這麽多年,說是去找藥去了,她就不埋怨我嗎?”


    盛先生顫抖得更厲害了,後麵的盛爻和安倱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一時間不敢動,隻好停在那。


    “但是……這趟我必須得去,他們應付不了。”


    盛先生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開口說道。


    迴應他的,還是一陣沉默。


    這次盛先生不再催促了,他隻是默默等著對麵的人,做出一個迴應,或者做出一個選擇。


    一個人能躲起來這麽多年不現身,自然是有他不現身的理由的。


    同樣的,隻要這個理由仍然成立,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出現。


    逃避無用,但很省事。


    而選擇逃避的時候,就已經幾乎耗光了所有的勇氣,是很難再有更多的勇氣站出來,重現麵對當初逼迫自己躲起來的所有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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