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瘮人的寒意,從他的腳底一路向上,逐漸在安倱的全身蔓延開來。


    他打了個冷顫,情況卻並沒有多少好轉。


    安倱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突然發現自己根本分不清,現在站在他麵前的,到底是盛爻還是吳琪了。


    雖然從行事方式上來看,這的的確確就是盛爻沒有錯,但是很多事情,即使是安倱自己,都根本不清楚,就別提盛爻了。


    就比如,吳琪家裏的事情,她從來都是不會和安倱說的。


    之前做診斷的時候,安倱其實也推測過,吳琪的心理問題,可能最主要的成因,還是子啊家庭。


    而在那個時候,他的推測,還僅限於吳琪媽媽的逼迫和不作為。


    但是背後牽扯上這些東西,事情就變得不太一般了。


    可是不管最後是因為什麽原因,對於已經死去的吳琪來說,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現在真正讓安倱錨固悚然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盛爻是怎麽知道的。


    或者說,現在的這段劇情,是怎麽知道的。


    隨意編造嗎?


    如果是的話,又是為了什麽呢?


    如果不是……


    安倱不太想思考這方麵的問題,盡管他自己已經是個鬼了,還是不想再這個世界上,看到更多的自己的同類。


    “不說話了是吧,承認了是吧?道貌岸然!”


    盛爻猛地推開了安倱,轉身朝著舞台上走了過去。


    安倱自然是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放任盛爻一個人走的,趕緊跟了上去。


    “先別走,把她調迴之前的狀態。”


    克羅克曼的手搭在了安倱的肩膀上,差點嚇得安倱再次跳起來。


    “不是,到底你是鬼我是鬼啊,你怎麽一天天神出鬼沒的?!”


    安倱仿佛一隻炸毛的貓,打掉了克羅克曼的手,一臉的嫌棄。


    “喵?你還知道自己是個鬼啊,怎麽連點鬼的樣子都沒有,什麽都不會用,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個鬼嗎?能不能活出個樣子來啊?”


    克羅克曼對於安倱這種相當清醒的自我認知,表示出了一萬種不屑。


    畢竟作為一個鬼,而且是看上去級別很高,戰鬥力應該不低的一個鬼,安倱活得實在是有點窩囊。


    肉搏他打不過不清醒的安倱,鬥法他應該鬥不過這會還在昏睡的邦妮,嚇唬人這件事情上,顯然克羅克曼做得比他好上一萬倍。


    更重要的是,即使已經這個樣子了,安倱似乎還是一幅不緊不慢的樣子。


    似乎除了盛爻以外,他對什麽都不太在乎。


    所以打架也不用全力,不必到份上從來不跟人鬥法,嚇唬人……


    他完全不像是克羅克曼那樣,能從這件事情裏得到快感。


    不管是這樣,其實要不是邦妮那邊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隨時可能兩個人一塊都走,要麽就隻剩下一個,可能安倱對於找到自己的身體這件事情,也不是十分的上心。


    安倱的同理心,從來就沒房子啊自己身上,卻感受過這個世界。


    換句話說,其實雖然安倱看上去體貼,但是他其實是一個活得相當自我的人。


    整個世界對他來說,都沒什麽太大的關係,日子過程什麽樣子,對安倱來說,也都沒什麽太大的關係。


    活著,死去,不過是一種狀態。


    而安倱還在這個世界上遊蕩的每一天,對他自己來說,都不過是一場旁觀。


    他靜靜看著別人的生活,有時候會有豔羨,但是這種情緒對安倱來說,基本上就是曇花一現了。


    似乎他來到這個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觀察。


    甚至都不像是一場實驗,畢竟對於實驗來說,還需要記錄數據觀察現象得出結論,有可能的話,再拚著頭禿發一篇論文。


    但安倱沒有。


    在克羅克曼說他獲得每個樣子之前,安倱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對於生活的這種抽離感。


    或者說,其實在他發現自己對盛爻拿點不太坦蕩的心情之前,他可能永遠都不會意識到這種抽離。


    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安倱始終都隻有靠臨近死亡時候的那種感覺,才能印證自己的存活。


    同樣的,這也是盛爻對他來說,如此重要的原因之一。


    而當吳媽媽跟程爸爸在一旁撕打的時候,安倱的抽離盡管讓他更加客觀地看待這個問題,卻也忽視了很多很重要的細節。


    比如吳媽媽絲巾擋住的脖子上,有很多的痕跡。


    再比如,其實吳琪的所有衣服上,都有一股淡淡的,很奇怪的腥氣。


    那個時候,安倱一直以為是程升。


    但是可能程升自己都不知道,這其實是吳琪提到的那個,吳媽媽的眾多男人之一,犯下的錯。


    不咬人煩人,也是一種很可怕的存在了。


    安倱有些感激地衝上去,抱了抱克羅克曼。


    ——剛才克羅克曼說的,不是安倱沒活出個“人樣”來,是安倱沒有活出個樣子。


    這兩者之間,簡直是天差地別了。


    前半句其實很多家長都很喜歡說,但是幾乎招致了所有孩子的反感。


    畢竟他們自己覺得活得還不錯,怎麽就不像個人了呢?


    後半句就不一樣了,說話的那個人,根本不規定他需要活成的樣子,隻是覺得,他應該值得更好的。


    就像安倱,其實他現在的狀態,也是很多人一生的樣子。


    千人千麵,八麵玲瓏,隻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鏡子裏的那張麵具,常常會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本可以活得更好才對。


    本可以享受生活,做一個鬼,就感受靈力的消長和無所束縛的自由,做個人就踏踏實實地活著,春花秋月夏蟬冬雪,好吃的好玩的全都盡興,喜歡的人能見就見,見不到就相忘江湖。


    而不是觀察著,窺探著,像是在人間的行屍走肉。


    安倱始終覺得這個問題其實不是問題,但是他卻被這樣的問題,困擾了很久。


    不管克羅克曼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就衝他說的這一句,安倱就覺得,這小妖怪還不錯。


    更重要的是……


    “啊呀呀,這個小妖怪到底是什麽妖怪啊,怎麽手感這麽好啊!”


    安倱輕輕拍了拍克羅克曼的背,跳躍著衝上了舞台,晃動鎮魂鈴,喚醒了盛爻。


    克羅克曼看著安倱的背影,突然覺得全身一涼。


    剛才對方離開的時候,為什麽眼睛裏……


    似乎閃著綠光呢?


    克羅克曼打了個冷顫,晃晃頭,把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都從自己的腦袋裏甩了出去。


    他來到了盛先生的身邊,畫下了一個結界。


    “我說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就現在這睡一覺吧,我們先去把外麵的事情解決了。”


    克羅克曼活動了一下肩膀,又甩了甩腿。


    “哎呦我的天……真是年紀大了,胳膊腿全都不好用了,迴去之後喲啊不要減減肥啊?”


    克羅克曼喃喃自語地朝著台上走了過去,那邊的盛爻和安倱已經開始鬥舞了。


    其實本質上不是鬥舞,是在跳舞,隻是盛爻動作太大,還沒事就往安倱身上撲,事情就變得有些尷尬了。


    好在有些宮廷交際舞,兩個舞伴之間的交流也幾乎沒有,隻是在幾個動作上需要拉拉手,剩下的就是不停地轉圈和追逐了,安倱還能勉強應付過來。


    或者說,隻是在前幾個動作上,還能應付過來。


    難為盛爻踩著堪比高蹺的鞋子,拖著將近十斤的裙擺,還能如履平地,健步如飛,甚至轉圈圈翻跟頭好不耽誤。


    ——安倱覺得她要是生在光榮革命之前的歐洲,絕對能混得風聲水起,說不定還能搞個歐洲大一統。


    “我說、那個……克羅克曼!你到底有沒有辦法,趕緊讓她變迴來,我快要受不了!”


    安倱喘著並不存在的粗氣,對著克羅克曼喊道。


    畢竟他現在是個鬼魂,理論上是不存在關於疲勞或者饑餓一類的感受的。


    但是隨著他自己靈力的聚集,現在安倱的身體,已經變得越來越真實了。


    連帶著裏麵的各種感受,也是一樣的。


    但是安倱並不擔心會因為這個,就冒出來了第二個骨先生。


    畢竟骨先生的產生,實在是一個太過巧合的結果了。


    別的不說,就說這裏的風水,還有材料,就不可能生成第二個骨先生。


    不過可以借著這個,讓自己好受一點罷了。


    要說最實質性的好處,就是讓安倱有一種自己還活著的錯覺罷了。


    一旦安倱迴到了原來的身體,這個新的身體,就會直接變成靈力,存儲在安倱的身體當中。


    其實有很多大師在修煉的時候,用的就是這樣的辦法。


    隻不過這樣的分身,也可能被其他有心之人利用,就很少有人再用了。


    安倱現在幾乎都要後悔了,畢竟如果他還是個靈體,這種程度的運動,隻需要飄就好了。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克羅克曼的聲音時遠時近,倒是比安倱還想一個盡職盡責的鬼魂。


    “隻要把戲演完,謝個慕,我們就能走了!”


    安倱聽著克羅克曼講笑話一樣的聲音,覺得這話的可信度似乎有些低。


    不過當下他似乎也找不到別的什麽辦法了,隻好暫時先選擇相信克羅克曼。


    他猛地一轉頭,跟盛爻跳過了一個八拍,然後躲開了她的反手一肘子。


    “控製!”


    安倱搖動鎮魂鈴,盛爻的動作,一下子就慢了一半。


    “控製!”


    安倱再次重複之前的指令,盛爻的眼神慢慢變得渾濁了起來,最後慢慢停在了原地。


    “拿起桌子上的假刀。”


    壓低了聲音,安倱對著鎮魂鈴說道。


    盛爻慢慢來到了桌子旁邊,拿起了一把紙做的刀。


    “拿起紅繩子。”


    盛爻依言照做了。


    “把刀夾在肋下,把繩子扔出去,躺在地上。”


    這次雖然是三個指令,但是指令還是很清晰的,盛爻慢慢地一步步做完了。


    “睡吧!”


    盛爻閉著眼睛,直接睡了過去。


    安倱一個健步竄了過去,跪在地上,仰天長嘯。


    “哦——不!~不!~上帝啊!~”


    他極為痛苦地搖晃著自己的腦袋,瘋狂甩頭,抓著自己的頭發開始咆哮,期間還擠下來兩滴淚水。


    “我最愛的奧菲利亞!你怎麽能死去!沒有了你,就仿佛我的天空失去了日月星辰,生活沒有了鹽和清水,沒有了你,讓我怎麽活下去!”


    安倱仿佛咆哮教主附身,整個人都開始在地上打滾。


    克羅克曼對安倱渾然天成的演技給震驚了。


    這簡直是可以哈螞蟻競走海娃轉圈相媲美的演技啊!真實太出神入化……


    的辣眼睛了。


    克羅克曼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簡直沒眼看。


    “哦,我親愛的孩子,是什麽蒙蔽了你的雙眼?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讓你黯然神傷的事情嗎?”


    作為“哈姆雷特父王的靈魂”,克羅克曼這會還是得陪著把戲演完的。


    他把話說完,安倱就爬了起來。


    “當然有,此後千種風情……”


    “行了行了,你串戲了啊,哈姆雷特怎麽就變成了一個戀愛腦癡情種了呢?你還要複仇呢。”


    “複仇?是了,我還要複仇!仇恨的火焰啊,請把我燒透吧!我不能讓這樣美的女孩,平白犧牲!”


    說完話,他就開始在舞台上轉圈了。


    克羅克曼似乎覺得地上的盛爻,慢慢抽搐了兩下,似乎是在強忍著笑意。


    “行了行了,哢!”


    老國王的靈魂拖著安倱和奧菲利亞的屍體來到了台下。


    安倱似乎久久不能從情緒當中抽身,咆哮了半天,才坐直了身體。


    “怎麽樣?”


    安倱興奮地問道,眨了眨眼睛。


    “好,十分好,在萬妖穀,我們對你這種表演,怎麽稱讚呢?你簡直出神入化,就仿佛競走的海娃,轉圈的螞蟻,這是我們對於演技的最高評價了!”


    克羅克曼突然很慶幸,自己的頭上還有個帽子,能擋住自己這個時候快要笑抽筋的臉。


    “那接下來是不是該弄死老國王了?”


    安倱興奮地搓搓手,轉頭看向了盛先生。


    “你悠著點啊,演完這段應該就可以直接謝幕了。”


    克羅克曼捂著臉,對安倱說道。


    但是真的可以謝幕嗎?


    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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