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倱不知道為什麽,盛爻當了一次“醫鬧”,他就想到了這件事。


    或許是因為這是他職業生涯裏,最失敗的一個案例,也或許是因為,故事裏的所有人,在他們自己的角度上看,都沒有錯吧。


    然而我們主觀上維護自己利益的“正確”,真的能成為我們冒犯別人的依據嗎?


    畢竟站在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身上,他們確實都隻是在維護自己所認為的東西而已,甚至在和其他人溝通的過程中,不斷證明著自己的觀點。


    男孩子辯解是保姆拿的錢,不小心說了父親的舉動,得到的自然是幾個巴掌迴來,打聾了一隻耳朵。


    於是女孩媽媽的話更難聽了,好像男孩一家都是管不住自己的變態一樣,幾乎要依據刑法直接給他們定一個“違背他人意誌……”的罪名了。


    而事實上,男孩的父母剛生了孩子就離婚了,他父親覺得保姆人還不錯,反正男未婚女未嫁,禮貌地提過想要追求她,保姆並沒有拒絕。


    ——不管她因為什麽原因沒有拒絕,男孩的父親就覺得可以拉拉小手了。


    保姆以為雇主財大勢大,看著不好惹,不敢拒絕,也不想吃虧,就去拿了錢。


    當然,男孩子這邊看到的情況,就是兩個人手腳都不太幹淨。


    他本來以為兩廂情願,一個為財一個為色,誰知道說出來不是那麽迴事。


    於是,兩個家長徹底撕破了臉,在那邊幾乎要動手了,男孩子耳朵聽不到東西,臉上全是血,躺在地上。


    而他們那畢竟是個心理診所,沒有太多治療外傷的東西,倒是有受過訓練的護士,簡單處理了一下,叫了救護車。


    不過這救護車男孩子並沒有用上。


    先把女孩拉走了。


    這邊吵著架,女孩子實在是忍不了了,就從樓上跳了下去。


    她想就此一死了之,身上還帶著一張紙條。


    “i’mvirgin.”


    第二個單詞當名詞當形容詞都行,總之姑娘真的很委屈,因為什麽都沒發生過。


    最後的結果是,女孩摔斷了一條腿,男孩聽力重度受損。


    兩個家長打了一架之後,每天到診所來鬧事,打傷了無數醫生護士。


    他們都有各自的理由,相信是心裏診所導致了自家孩子的不幸。


    當然,事情發生的時間更加不湊巧。


    高考是還有半年,但是這是倆藝術生。


    斷了腿的女孩是學芭蕾的,聽不見的男孩是學美聲的。


    男孩倒是還挺樂觀,雖然被勒令反省,但是也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懲罰。


    他一直想讓女孩子振作起來,但是女孩子迴家之後就被媽媽鎖在了屋裏,不準出門。


    “沒了腿,你現在就是個廢人,那也不許去,那麽早就跟不三不四的男的攪合在一起,以後要怎麽辦的啊。”


    女孩迴了家之後,就不再說話了,也不吃東西。


    她迴到自己的臥室,舞裙掛在凳子上,還沒來得及疊,伸手剛要拿,就被媽媽搶了過去。


    “我養你有什麽用啊!你看看你現在!我就讓你從小好好學習,學這麽多沒有用的東西,花了那麽多錢,學下來什麽了!?”


    媽媽撕碎了那條艾爾莎的裙子,摔門揚長而去了。


    她是截肢,住院的時間沒有多長,但是整個這段時間裏,女孩都沒有過任何的表情。


    這會,她終於開始哭了。


    抱著她的舞鞋,還有裙子的碎片,眼淚一顆一顆留下來,喉嚨嗚咽著,卻發不出聲音。


    男孩帶著紅絲絨蛋糕來到了女孩的樓下,女孩的窗戶還像往常一樣亮著燈。


    他來的時候,女孩正在化妝。


    撕碎一條裙子沒什麽的,櫃子裏還有一堆呢。


    女孩畫了這輩子最隆重的妝容,換上了奧菲利亞的裙子。


    她看見了窗下抱著蛋糕的心上人,推開窗,用獨腿,跳著舞,來到了心上人的麵前。


    紅絲絨蛋糕鋪了一地。


    裙子沒有口袋,所以女孩把要說的話,直接劃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i’mvirgin.


    我是純潔的。


    安倱在報紙上看到女孩的照片的時候,整個人都快瘋了。


    她大概真得活成了奧菲利亞吧。


    警察們靠著現場的絲絨蛋糕,很快找到了殺死女孩母親和男孩父親的兇手。


    他把自己掛在市中心話劇院的舞台上。


    “複仇嗎?還是不去?”


    沒注意周圍的環境,這會他們已經來到了戲台子上。


    唱《牡丹亭》的妖精們換了風格,演的正好是《哈姆雷特》。


    念著獨白的哈姆雷特看不清臉,台上的場景也模糊得很。


    風沙停了,安倱剛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舞台上。


    更要命的是,盛先生和盛爻,都不見了。


    他轉頭就要走,角落裏的新國王卻衝了過來。


    “我的好侄子,你要去哪!?”


    安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正要抽手,看見新國王的臉,卻愣住了。


    “不是,盛先生,您在這幹什麽呢?”


    站在安倱麵前的,應該是哈姆雷特叔叔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安倱一抬頭就不見了的盛先生。


    “好戲正要開始呢,我的好侄子,快來快來,跟王叔坐在一起。”


    盛先生不由分說地拉著安倱坐在了一旁,舞台的中央空了出來。


    安倱一瞬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對麵居然真的又搭起了一個台子。


    帶著麵具的演員們,站在了台子上,開始了表演。


    安倱自然是沒心情看這所謂的表演的,他環視一周,發現台商大餓觀眾並不止有他們倆。


    而且,根據他們的反應來看,似乎隻有安倱知道,自己是站在戲台上,看著另外的演員,演其他的戲劇。


    剩下的,所有坐在西台子上的“觀眾”們,都好像不知道自己是某個戲劇中的人物一樣,全神貫注地欣賞著眼前的喜劇。


    有那麽幾個時刻,安倱甚至找到了一種荒謬的幽默感。


    而且,如果盛先生在這的話,盛爻不是應該也在這嗎?又為什麽根本沒有出現呢?


    安倱滿肚子的疑惑都沒有辦法緩解,場上卻突然爆發出了巨大的掌聲。


    他轉頭一看,台上的話劇似乎已經到了高潮的部分。


    一個有些臃腫的女人,抬手給了一位少女一個巴掌。


    “我就說你一天天不在家裏呆著,原來是出去幹這種事了!還嫌自己不夠下作嗎?”


    安倱突然有些恍惚,他總覺得這些台詞自己在那裏看到過。


    “你有完沒完了!?”


    本來應該倒在地上楚楚可憐的少女,非但沒有像是一朵柔弱的嬌花一樣,哭哭啼啼,反倒是直接擋住了那個中年女人的手掌。


    少女岔開雙腿,十分狂放地站在那。


    “我特麽最後跟你說一遍,老娘出去什麽都沒幹,你愛信不信,不信就給我滾!”


    安倱突然覺得這個語氣,還有這個態度,似乎十分地熟悉。


    他仔細一看,一下子笑了出來。


    台子上那個中氣十足的“少女”,正好就是失蹤了的盛爻。


    不過看台下觀眾的反應,她很有可能保留了自己的意識,和安倱現在的狀態差不多。


    ——他們的掌聲,都是在錯愕之間,爆發出來的。


    就好像他們完全沒意識到,本來應該是朵小白花的少女,怎麽突然就剛了起來。


    跟盛爻對戲的演員,演技倒是著實紮實,盛爻這一爆發,她整個人都跟著起來了。


    “好啊你,現在長本事了是吧,都會跟我頂嘴了是不是?”


    她猛地抽出了手,一連幾個巴掌抽了下去,都被盛爻躲開了。


    最後,盛爻一腳踢開了女人,直接把她撂倒在地上。


    她搬了把凳子坐在女人身上,靜靜看著她。


    “我最後跟你說一遍,你愛聽不聽,用你的話說,老娘出去找男人,想找誰找誰,我們清清白白,什麽也沒幹。”


    “你!”


    女人還想說話,下巴卻被盛爻鉗住了。


    “我什麽我?你自己出去事給人白玩的,我就也一樣嗎?你一走半個月,一分錢留不下來,我跟著人家撿瓶子的阿姨搶瓶子,阿姨最後還以德報怨,給我半個饅頭吃,你呢?”


    安倱一愣,盛爻現在的狀態,絕對不應該是清醒的。


    她說的這些事,都是安倱快要問出來但是還沒問出來的,所以基本上都是安倱的推測。


    ——就是之前跳樓的那個女孩身上的故事。


    “吳琪!你給我跪下!誰允許你這麽跟我說話的!”


    中年女人一生怒吼,讓安倱確定了,這就是那個女孩的故事。


    能開玩笑的時候,他還告訴過女孩,實在不行,就學學吳起,直接起義得了。


    先推翻最懦弱的自己,直麵一切。


    這是安倱的原話,但是女孩顯然到最後一刻才真的做到了。


    她再也不怕黑,不怕疼,也不怕高了。


    可是同樣的,她也再也沒辦法吃到她最喜歡的蛋糕了。


    接下來吳媽媽要說的話,安倱再熟悉不過了。


    “你早戀還出去開房,還有理了你!?”


    “夠了!”


    安倱高唿了一聲,揮手示意話劇停下來。


    他實在是不能理解,談個戀愛嘛,招誰惹誰了呢?大禹治水都知道堵不如疏,怎麽這幫子家長就恨不能出門給孩子帶上鎖鏈,避免自家孩子出個門迴來就不是virgin了。


    神經病一樣。


    戀就是戀,愛就是愛,分什麽早不早晚不晚性別不性別的。


    要保護他們,就要相信他們,告訴他們是非對錯還有它們應該承擔的責任,然後把選擇的權利留給他們自己。


    更奇怪的是,他們一邊告訴孩子們,上學的時候不要戀愛,一邊在孩子一畢業的同時,恨不能當場給他們生個孫輩出來。


    又不是蚯蚓,還能當場分裂咋的啊?


    安倱推開了攔住他的盛先生,徑直走到了舞台下方。


    有些奇怪的是,這個舞台上的人,和戲台上坐著的其他人,狀態其實差不多。


    隻有盛爻在安倱喊出口的時候,才如夢方醒地走了下來。


    吳媽媽的那個演員,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人設當中,趁“吳琪”不在,趕緊砸開了她的房門,去裏麵找日記本。


    “哦,我親愛的王子殿下,您剛才是在唿喚我的名字嗎?”


    盛爻拉開裙擺,俯身行了個禮,安倱下意識地迴了禮,她就興奮地在地上開始轉圈了。


    “哦,我摯愛的主啊,請寬恕我對眼前這個漂亮男人的非分之想吧,怪隻怪我眼界狹窄,竟從未在這個世界上,見過比他還要英俊的男人。”


    安倱本來還想吐槽,盛爻這個要是奧菲利亞,那絕對是崩人設了。


    但是聽見了盛爻的話,他一下子都要飄起來了一樣。


    “你真的是那麽想的?”


    安倱有些促狹地衝著盛爻笑了出來。


    “我……我怎麽說出來了啊!”


    盛爻低著頭,又轉了一圈。


    安倱心說這是個什麽人設啊,一激動害羞就轉圈,知道你的裙子很長了,好嗎?


    “是啊,不光說出來了,我還聽到了呢。怎麽辦啊,你居然直接對我說這樣的話。”


    安倱往前走了一小步,貼著盛爻,笑得更加深邃了。


    “哎呀呀,你幹嘛啊!”


    盛爻抬起手,輕輕砸了一下安倱。


    事實證明,嬌俏這條路,實在是太不適合盛爻了。


    她這一拳下去,安倱甚至覺得自己的肩膀都要碎了。


    “好啊你,原來是你!”


    本來好坐在一旁當背景板的盛先生,突然跳了起來,對著安倱高聲喊道。


    “不是,我有怎麽了?我親愛的叔叔?”


    安倱以為盛先生還在上一段劇情當中,順著他問了下去。


    “你還好意思問我!?我女兒好好一個人,你怎麽就、怎麽就……啊?!你還把她往精神病院送!你想幹什麽啊!?”


    吳媽媽?


    安倱徹底蒙了,怎麽這都上了台了,還帶臨時串戲的啊?


    “不是,我們沒有!”


    盛爻順著吳琪的劇本,往下說了下去。


    盛先生抬手就是一個巴掌,被安倱死命攔了下來。


    笑話,這一巴掌打下去,《哈姆雷特》就得當場變成《武林大會》。


    “好啊你小子,長能耐了是不是?來人啊,把他給我弄死!”


    盛先生對著身後的一種仆從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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