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爻剛擺脫了一生的土腥味躺在床上,就接到了邦妮的電話。


    坦白講,邦妮這輩子並沒給盛爻留下太多聲音印象,邦妮小時寡言,又近三年不曾開口,然後二人就各奔東西了,偶有聯係也多是隻言片語的短信,還因為各種原因常常隔了幾天才收到。


    但是無論如何,邦妮的聲音不會這樣無助而顫抖。


    有兩件事,盛爻暫時弄不清楚哪一個看上去更嚴重一點,但是,無論哪一件,她都不得不飛奔著離開她的床,然後搞到一張去南城的機票。


    出門之前,習慣性的,她拉開了門口的一個抽屜,就是以前邦妮悄無聲息的變出零錢讓她買菜的抽屜,裏麵果然還放著這次出行的經費。


    打消了再賣一個罐子的念頭,她拿上錢出了門。


    這個邦妮,她想。


    邦妮的舉動讓她想起了那平淡的幾年,她從生下來開始能唯一算上是真的安穩的日子。


    上學放學,買菜做飯。這樣的生活於她已是奢望了。


    小時候的顛沛給了她太多不可磨滅的印象,也不知道老頭子是把她從哪撿迴來的,他本身也並不避諱什麽。反正從盛爻有記憶開始,老頭子就給她傳遞了這樣一個觀念——


    你爹娘不要你了,我撿了你就得咱倆過活,但是老爹沒有別的活計,這麽多年一直靠著先人恩惠活著,你要不想這麽活著,就得死。


    其實她應該習慣了那些所謂“鬥”的,畢竟除了陰暗逼仄,憋悶的讓人喘不過氣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而且她自小見過的活人遠沒有見過的死人多。


    但是就是怕,直到現在盛爻都不喜歡下鬥,她對冥器有一種本能的的畏懼,而且命格太輕,身子又弱,若不是邦妮,可能早就拿多少還多少見祖宗去了。


    與之相對的,她對老頭子強灌給她的各種曆史知識記憶極好,而且對周易風水之術有著天生的擅長,近乎祖師爺賞飯碗一般,定穴極準。


    老頭子自稱好歹有個師門在,規矩不能破,而且這種損陰德的活也不能多幹。


    每次入鬥,老頭子拿兩件大的,盛爻拿一件小的。


    ——每人三件,但盛爻太小,因果老頭子自己都承了。


    大鬥裏機關太多,而且真弄出點什麽也不好出手,兩個人撿的都是些小鬥,小來小去,基本謀生都費事。


    盛爻功夫不錯,大一點的時候,老頭子就在外麵守著,讓她自己下去,她也有分寸,從不敢多拿藏私,反正就兩個人吃飯,又沒個睡的地方落腳,藏了私大概也是沒地方用的。


    而且老頭子對她還成,她記得有一次倆人仨月沒開糊,饑腸轆轆的在路邊喝西北風填肚子。正巧旁邊有個爸爸牽了個洋娃娃一樣的女孩往前走,小女孩胖嘟嘟的有些嬰兒肥,穿了一件鬥裏公主製式的裙子,卻略有不同,紅豔豔的,特別好看。


    她不羨慕裙子,她羨慕的是那個小女孩有一個男人把她抱的緊緊地,能幫她遮風擋雨。更讓她受不了的是,女孩吵著要吃小籠包,男人立刻就幫她買了下來。


    小小的一個包子啊,皮薄餡大十八個褶啊,一口下去全是湯啊,她看著看著眼睛都直了。


    沒錢。


    其實窮孩子們都一樣吧,對很多東西渴望到了骨頭裏,還要裝作一隻狡猾的狐狸,告訴自己,我嫌棄它不好,才不是因為買不起呢。


    窮人家的孩子們都很懂事,真的,別人看標價看到的是錢,他們看到的是血汗。


    但是小盛爻就是太懂事了,不靠譜的老頭子都後知後覺的生出些愧疚來,她那兩道宛若實質的目光被自己狠狠壓下的時候,老頭子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紮了一下。


    他沒怎麽管過盛爻,生病都是熬一熬扛過來的,別的小孩子都有睡前故事,他卻逼著她下鬥,有時候在山裏找鬥散了他就自己下山尋個地方等著,反正盛爻有某種犬科動物的本事,總能找迴來,也丟不了。但畢竟他自詡是別人的爹,這會子就有那麽一種後知後覺的愧疚蔓延開來,怎麽都下不去了。


    走到天橋落了腳,老頭子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的走了。


    迴來的時候,給盛爻帶了幾個包子。


    包子有些變形了,還涼了,有些湯灑出來,凝成一層白塊。


    盛爻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突然斜眼看見老頭子,想了一下,按著二一分的原則給了老頭子一些,卻在遞的時候透過昏黃的光線看見老頭子身上全是傷,胸口還有幾個燙出來的燎泡。


    “老頭,你身上的傷怎麽弄的?”


    “你看錯了,快吃吧,不用給我留了,我吃過了。”


    盛爻突然覺得自己很貪心。


    她狠狠心,把包子扔在一邊,“什麽破玩意,盛爻不愛吃包子。”


    老頭子心疼的把包子撿了起來,居然沒沾上多少灰,“多好的包子啊,爻兒吃一個吧。”


    盛爻閉著眼睛不理老頭子了,等了一會沒反應,老頭子隻好把包子吃了。


    盛爻小小的身子一直抖,她必須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


    等了好一會,她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是盛爻不聽話嗎?怎麽不說一聲就走了?


    她按著以前的方法找了一圈,什麽痕跡都找不到,老頭子就像真的嫌她不知好歹一樣,丟下她走了。


    老頭子身上有一塊據說是師門留下來的玉石,有一股暗香,盛爻一直是靠著這個再加上腳印什麽的“追蹤”他的,但東省最近有極盛大的法事,滿城檀香味,根本找不到人。


    盛爻突然嚎叫起來,她麵對粽子的時候麵對機關的時候從來沒哭過,卻在這個時候咆哮起來,天橋平日人就少,荒郊野嶺的,倒是給日後留下了一段鬧鬼的傳說。


    哭累了,她跪坐在地上,慢慢抽搐著。一迴頭,看見幾個包子還放在那,又是一聲極長極淒婉的哭泣,她哆嗦著把那幾個包子狼吞虎咽的塞進了嘴巴,然後就著淚水細細地咀嚼著,噎的她喘不過氣來。


    她緊緊抱著自己,蜷縮在角落裏,慢慢平靜下來,風一吹,竟有些透骨的涼意。


    但是那涼風中,突然有一股讓人安心的暗香傳來。


    小盛爻像箭一樣衝了出去,死死地抱著還沒抹幹眼淚的老頭子。


    老頭子抱著她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盛爻倒是先開了口,“盛爻不喜歡吃包子,盛爻再也不吃包子了。”


    老頭子有些怔怔的。


    “老……爹……,老爹,疼嗎?”


    風真大啊,眼睛怎麽這麽酸呢。


    此後,盛爻倒是真的再也沒吃過包子,這曾經讓邦妮非常不滿,因為邦妮對包子有一種瘋狂的執念,幾乎見到就要吃,再撐都不管。


    在她們為數不多能平靜地對麵聊天的一小段時光裏,邦妮曾經輕描淡寫的告訴她。小時候,“先生”帶何歡逛街,給何歡買了一籠包子,隻是再也找不到當時的味道了。


    但是老頭子不知道盛爻是真的下定決心了,為了以後當一個稱職的爹,給女兒吃上包子,第二天他們就打點了行囊,其實啥也沒有的行囊,準備破一次戒,幹一票大的。


    臨走之前,老頭子遠遠的指著東省的一座山告訴盛爻,那就是他的師門,但是,他這個不肖徒弟,學的盡是門派內的左道,已然被逐出師門了。


    當真是不肖之徒,他這麽隨手一指,山上就有幾道驚雷劈下來,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等一大一小趕到山下的時候,就隻剩下滿山的焦土,還有老頭子半個師傅,手裏抱著那天吃包子的小女孩,還有一個人形的白布包裹。


    棄徒和被逐出宗祠的長輩,倒也沒什麽可以寒暄的,簡單的借了些路費,兩夥一大隻一小隻,也就這麽散開了。


    人事無償,聚散有時,冥冥中,倒真有一隻大手,安排好了所有的相遇。


    奔波三個月,盛爻和老頭子來到嶺南的一座茶園。


    茶園建在連綿的兩山之間上,山穀對麵有一個不太大的湖,雲蒸霧繞,倒也是一眼望去的靈秀之地,山不是遮天蔽日的模樣,水也不是浩然洶湧的寬廣,東方聚氣西方不泄,且那山北水南之間恰好有一片平地,這山在北地尚不算高聳,於嶺南丘陵之間倒也是一方大川,頗有些地龍的架勢。


    盛爻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個大活,此地陰氣極盛卻又不倚不靠,地龍尊貴又不犯上,地勢溫潤平和,如果不是嶺南這種古時候的不毛之地,多半是個極受寵的妃子或者公主,保死後安寧,若生前有什麽秘法,真修成屍仙也不一定。


    然而,嶺南這種地方,兩宋之前還是百越及蠻人的地方,地勢再好也不可能又有什麽受寵的後宮之人被葬在此地。


    倒是正合適老頭子想幹一票大的,又不敢搞太大事情的選擇。


    “《漢唐宮人傳》記載,昭和公主和親吐蕃,途遇迷瘴,兼思親成疾,薨。帝甚悲,令就地擇良址修陰宅。適逢一道,自遠海涉水而來,獻址。”


    盛爻的小奶音配上嚴肅的表情,讓老頭子很想伸出手揉一揉她的小腦袋,但是畢竟孩子大了,又越來越黏他,隻好保持一點距離。


    “賓果,這個公主是和親路上死的,所以呢,鬥不見得多精致,陪葬品嘛,嘿嘿~”


    老頭子的眼中似乎已經看到了成捆的鈔票向他招手。


    “小妖兒,找地兒,下鬥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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