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說傅之梁年紀輕輕很有乃父風範。


    這裏的年紀輕輕是指四歲。


    那一年的一個星期六下午, 傅之梁小朋友午睡醒來,乖乖地爬下自己的小床,揉著眼睛在家裏找了一圈,沒有找到爸爸媽媽的蹤影。


    這種情況之下,多半的小孩兒會嚎啕大哭, 哭到隔壁鄰居或者物業管理發現為止。


    然而傅之梁小朋友沒有, 他找了三圈都沒找到人之後,迅速地做了一個令所有人都十分驚奇的決定:他冷靜地打開了餐邊櫃的門, 從裏麵翻出零食和罐頭,裝滿自己的小書包,裝到自己背不下為止。然後背著這些給養, 在大門搭了一張凳子, 打開了門把手,走到電梯門口去等電梯。


    等來的這一趟,是一樓上來的。


    電梯門開,提著超市購物袋的梁芙和傅聿城, 和電梯門口的小朋友大眼瞪小眼。


    梁芙先做出反應,衝出去蹲下身一把將人抱住,“寶貝你怎麽出來的?你準去哪兒啊?”


    小朋友揉揉眼睛, 有一點委屈,“我去找爸爸媽媽。”


    “我們隻是去了一趟樓下超市, 十分鍾就迴來呀。”


    後來進了屋,梁芙一邊掏他的書包一邊笑,“……他可能以為我們拋棄他了。”


    “戰略物資準備得很充分。”傅聿城看見了午餐肉罐頭。


    “這麽沉, 不知道他是怎麽背得動的。”


    這件事,一時傳為佳話,也是傅之梁小朋友長久成為“別人家的小孩”的起點。


    傅小朋友的玩伴很多,周曇家的小姐姐,大三歲;邵磊家的小妹妹,小半歲;方清渠家的小哥哥,略大一點,年紀相仿。


    但是傅小朋友有點不太合群。


    送他去學東西,什麽都接觸一點,鬧騰的諸如足球、橄欖球、馬術他都不喜歡,唯獨能在鋼琴前麵一坐坐三個小時。


    周末請人來家裏聚餐,那三個小孩兒玩成一團,他規規矩矩坐在那裏,給大家演奏伴樂。穿一雙齊小腿肚的白襪,工工整整的背帶褲,白皙的一張小臉蛋,臉上還有細小的絨毛,睫毛長得能滑滑梯,低頭按琴鍵的時候,有種超越年齡的憂鬱。梁碧君評價說,這小模樣能出道去做童星了。


    有章評玉的殷鑒在前,梁芙絕對不會強迫傅之梁做不喜歡的事,但有時晚上關上門來和傅聿城聊天的時候,她也直言其實希望他能再開朗一點。


    “這是一種誤解。”傅聿城話很嚴肅,“外向型人格在社交關係為導向的領域內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往往這部分掌握了話語權,也會使大眾誤解外向是成功的必備要素。實際上,在文學藝術、尖端科技領域,能取得傑出成就的,內傾型人格的偏多。”


    梁芙攤在床上,看著他笑說:“他是不是和你小時候很像?”


    “據我媽說,我小時候比他要調皮很多。”


    “他太讓人省心了,”梁芙歎氣,“好像自己就長成了這樣優秀的樣子,沒我們什麽事。雖然高興,但是過於沒有成就感了。”


    “方家小孩倒是很調皮,你願意要嗎?”


    梁芙想到晚上吃飯的時候,自己最喜歡的一條真絲裙讓方小朋友濺上了肉醬,多半是要毀了,便覺得心有餘悸,“……當然不要,皮得過分。”


    傅聿城笑了。


    有時候,也會趁著周末一家出遊。


    在傅之梁九歲這年,他們去了附近的小島上玩,中午海釣,晚上自助燒烤。


    大人們吃完東西,多半還要喝酒,小孩兒跑去沙灘,身後傳來不知道誰家媽媽囑咐注意安全的聲音,他們隨口答應,卻迎著海水跑得更遠。


    傅之梁通常是走在最後的那個,在玩這種事情上,永遠慢半拍,每次,衝到最前的陳周周,意識到有人掉隊,都會停下來一溜煙跑到隊尾,把傅之梁肩膀一攬,推著他走,“阿梁你快點!”


    沒有聽見迴答,陳周周拍他後背,“阿梁你聽見沒有!”


    傅之梁這才慢吞吞地“嗯”一聲。


    陳周周沿襲了周曇的性格,風風火火的,且因為是所有人年紀最大的,便自覺擔任了姐姐、領隊、家長等各種角色,小小年紀承受了太多不該有的壓力。


    晚上海水退得很遠,腳下沙地漸漸變成淤泥,陳周周這時候變成安全督察員,提醒大家不要再往深處去了。


    方於斯當然是不會立馬聽話的,總要試探兩下,走到水淹沒膝蓋,笑著喊一聲“好冷”!這才退迴來。


    邵蘊然就很乖,令行禁止,隻要是周周姐姐要求的,百分百完成,隻要是周周姐姐禁止的,決不違反。


    四個小朋友,以wifi信號滿格的方式在沙灘上躺成一排。


    方於斯說:“他們今天晚上肯定會喝醉,我們要不要去整他們!”


    陳周周興致勃勃:“怎麽整!”


    “我們自己迴家吧!周周姐你知道迴去的路嗎!”


    十二歲的陳周周馬上小學畢業,是個有分寸的小大人了,“這個不行,很危險。而且晚上沒有從島上離開的船。”


    方於斯又生一計,“我們把他們錢包都藏起來!”


    陳周周:“這是在找死。”


    他們在認真討論整人方案的時候,傅之梁悄悄地爬了起來,wifi信號頓時缺了一格。


    傅之梁摸到一塊石子,在沙灘上劃線,排出鋼琴的琴鍵分布,一邊劃,一邊往外挪。52個白鍵還沒劃完,陳周周已經發現了他。


    她蹲在地上看著沙灘上的一道道杠,“這是什麽?”


    “鋼琴……啊,你踩到大字一組了。”


    陳周周小心地離開了他的“大字一組”,但不允許小朋友脫團,於是拎著他的衣領,將他拽了迴去。


    他們的話題,已經從整人變成了從小到大挨過多少打。雖然,他們現在根本也稱不上“大”。


    方於斯歎口氣,非常憂傷:“數不清了。”


    陳周周說:“很小的時候打過,不過現在不了。我覺得是因為我媽已經打不過我了。”


    聽到這裏,傅之梁稍微愣了一下,看了看邵蘊然。


    邵蘊然說:“好像,打過一次。不過打得很輕,我媽媽力氣很小的。”


    大家都覺有點不可思議,方於斯說:“哇,蘊然你這麽乖還會挨打。”


    邵蘊然摸摸鼻子,“……也沒有那麽乖啦。”


    大家把目光投向了全村最後的希望,“阿梁你呢?”


    傅之梁低下目光,“……沒有。”


    “阿梁這麽優秀,不可能給會挨打的。”


    方於斯點頭,“不過其實打歸打,每迴打完我爸都會跟我道歉。我覺得他挺好的。他在局裏可威風凜凜了,訓屬下跟訓孫子似的。”


    邵蘊然深以為然:“那次我媽媽打過我之後自己還哭了,並且答應我周末再去一趟迪士尼樂園。”


    陳周周是小大人的語氣,“打是親罵是愛。”


    一貫非常樂於獨處的傅之梁,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一點落寞,為的是沒挨過打這件事。


    這次出遊之後不久,傅家發生了一件堪稱地震級別的大事情:傅之梁離家出走了。


    阿梁小朋友如今並不需要接送,上完鋼琴課就會自己坐著公交車迴來,公交車站離兩個地方都近,走路也不過五分鍾。


    這天十點半了,傅之梁還沒有迴來。


    傅聿城給鋼琴老師打電話,鋼琴老師說他今天五點多去她那兒請過假就迴家了。


    一時間全家動員,連方清渠那邊也驚動了,最後在十二點之前,在小區兒童遊玩區的秋千那兒發現了傅之梁。


    他其實哪裏也沒有去,就在那裏坐了一晚上。


    解除緊急狀態,傅聿城和梁芙將人拎迴家。


    傅之梁明顯感覺到傅聿城已經出離憤怒,他被他拽著手腕,腳下有點踉蹌,抬頭看見爸爸胸膛起伏劇烈。


    但是他一點也沒有怕。


    到了家,傅之梁站在門口,乖乖地換了鞋,他看著傅聿城,隱隱期待。


    傅聿城在客廳了走了好多圈,最後揉了揉太陽穴說:“你快去洗澡吧,早點睡。”


    傅之梁肩膀立即耷拉下來。


    洗過澡,傅之梁爬迴到自己床上,拉被子蒙住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敲門聲。


    他聲音啞啞地說:“請進。”


    他沒有轉身,感覺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寬大手掌是屬於父親的。


    “阿梁今天遇到什麽委屈了嗎?”


    傅之梁搖頭。


    “那為什麽一個人在外麵也不迴家?”傅聿城的語氣始終平靜。


    傅之梁這時候扯下被子,轉過身來看著傅聿城。他有一雙小鹿一樣清澈的眼睛,這時候盈滿淚水。


    “……爸,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傅聿城簡直驚訝,“為什麽這麽說?”


    傅之梁不好說“因為你沒打過我”,他隻是隱隱有一種失落,覺得好像,他們投注在他身上的精力並不多。


    傅聿城艱難地揣摩著孩子的心理,實在想不通,“我們從來沒有對你失望過,我們很為你驕傲。”


    “……那我不是親生的嗎?”


    傅聿城啞然失笑,“……你說這話我沒法接。”


    “你們對我太客氣了。”這是傅之梁能夠想到的,最能夠用成年人的語言概括的感想。


    傅聿城十分詫異,頃刻也就想明白了。


    他抬手撫摸小朋友的頭頂,“……有沒有跟你說過,你跟我小時候很像?”


    傅之梁點頭。


    “我也覺得你跟我很像,所以有時候會通過揣摩自己小時候的心境來對待你。你這麽聰明又懂事,爸爸媽媽連操心的機會都沒有。而且,我們覺得你或許需要很多的獨立空間。我們給了你充分的自由,是相信你自己能夠把事情處理好。這不是客氣。”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對你說過謊嗎?”


    傅之梁默默地搖頭。


    小孩子,會通過做壞事來吸引大人的注意力,甚至以此來試探大人忍耐的底線。從前的傅之梁是絕對不屑於做這種事的,也因此,今天傅聿城生氣歸生氣,並沒有通過責罵的方式來解決。


    這樣乖的小孩,做出反常的事情,一定是有他的原因。


    傅之梁眨了一下眼睛,長睫毛上的霧氣聚作小小的一滴水珠,“您這麽厲害,不會對我失望嗎?很多人說我……不合群。”


    傅聿城笑說:“我並不厲害,我三十多歲了都不敢玩蹦極,唯一一次,還是你媽媽抱著我跳下去的。”


    傅之梁笑了一下。他是敢的,他騎馬也不會怕,他隻是不喜歡。


    “這件事,要這麽說呢?”傅聿城斟酌著,慢慢地說,“我們對你的期許,並不包含你要成為一個開朗的人。你隻需要成為一個快樂的人,或者,孤獨而快樂的人。彈鋼琴你快樂嗎?”


    傅之梁點頭。


    “那就好。如果哪一天,你覺得不快樂了,也不妨告訴我們。或者,你對我們有什麽要求,也不妨直說。像今天這樣的事,不要再做了,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都為你擔心。”


    傅之梁繼續點頭。


    “那……你對我們有什麽要求。”


    傅之梁幾乎沒有猶豫,“我下了鋼琴課,可以來接我嗎?”


    傅聿城微訝,“你那時候說,不要我們接,你說坐在公交車上很有靈感,方便你消化授課內容。”


    “現在我要了。”傅之梁有點不好意思地別過了目光。


    傅聿城撫著他的額頭,笑說:“好。”


    “你幫我跟媽媽道歉。”


    “好。”


    梁芙焦急等在外麵,“……怎麽樣?”


    傅聿城掩上門,“沒事了。”


    “什麽情況?”


    傅聿城苦笑,“可能,對他太信任,他覺得我們不夠重視他。”


    梁芙目瞪口呆,“還有這種問題?”


    “以後我們還是適當幹涉一下他的生活,既然他有這種訴求。”


    梁芙扶額笑,“……小孩子什麽的,還真是搞不懂。”


    “除了繼續養著還能怎麽辦?又不能迴爐了。”


    他們站在門口相視而笑,定定地看著那扇門,目光卻是無限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一個,“爸爸請打我一次”的番外。


    老傅和師姐的番外就完結啦。


    後麵寫一下邵磊和喬麥,也不多,就1萬多字的樣子。寫得完就明天一起發,寫不完就分兩天發。大家酌情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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