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窗。


    梁芙抬起目光看一眼, 嚇了一跳,慌亂地抬手關掉了車載廣播,“……你說什麽?”


    傅聿城就站在窗外,近在咫尺,她都沒留心他是什麽時候過來的。


    “我說飯好了, 梁老師喊你進去吃飯。”


    梁芙將車窗關上, 下了車鎖上門。


    這身黑色大衣襯得人有種清貴的氣質,如鬆亦如玉。兩人錯開半步, 往屋裏走,快走到的門口的時候,梁芙方出聲道:“……新衣服?”


    傅聿城看她一眼, “我媽買的。”


    “……很襯你。”


    “挑的人眼光很好。”


    梁芙立馬別過目光, 摸了摸鼻子,先一步跳上門前台階,伸手去拉門。


    菜已經布好了,一張大方桌, 鋪上暗紋的深綠色的桌布,一眼看去菜品豐盛。


    傅聿城和梁芙,各在一麵坐下, 形成個對角,離得老遠。


    等梁庵道落座, 大家動筷。傅聿城提筷一看,瞧見一桌子大魚大肉中,一道清炒藕丁和一碗絲瓜湯, 清淡得脫俗。愣了一下,沒忍住往梁芙那兒瞥去一眼。


    梁芙卻隻埋頭夾菜。


    如果說,身上這件大衣,隻是往湖裏投了一枚石子,這兩道菜怕是直接往裏沉了一塊巨石,非攪得飛鳥驚動,遊魚奔逃,四下不寧。


    傅聿城給弄得心神不定,什麽菜塞進嘴裏都食之無味,心思全用來揣摩梁芙的用意了。


    於他而言,梁芙永遠是最灼熱的火,與最冷酷的霜。


    這一生他沒愛過什麽人,唯獨梁芙。哪怕如今梁芙提了分手,但是隻要她一聲令下,他永遠會想要迴頭。


    隻是,如今迴頭,不一樣是重蹈覆轍嗎?


    席上說話不多,多半是梁庵道提問,兩位小輩搭腔。無人說話的時候,便隻聽見調羹碰著碗壁的聲音。


    梁庵道忽地誇道:“這絲瓜湯燒得蠻好的,很清淡,但又入味。”


    一旁萬阿姨笑說:“是阿芙說要吃的,還一大早開車出去……”


    “咳!”梁芙急忙假裝咳嗽,生硬打斷萬阿姨的話。


    “怎麽了?嗆著了?”萬阿姨把紙巾挪過去,又起身去給她倒清水。


    梁芙臉燒得通紅,她本來皮膚白,臉一紅就更明顯,她拿紙巾蓋住了半張臉,低著頭,絲毫不敢往傅聿城那兒瞥去一眼。


    傅聿城一時痛苦不堪。


    理智有時候絲毫起不了作用,正如拿著紙糊的籠子,卻妄圖關住一隻猛虎。


    有那麽一秒鍾,他想就這樣吧,放棄抵抗,臣服於她的示好,哪怕是重蹈覆轍,兩人徹徹底底綁在一起,糾葛到血肉模糊。好歹一生也不會再分開了。


    吃完飯,梁庵道有事要出門,因傅聿城也要迴家,便準備捎他一程。


    梁芙幾乎是無意識的,一直將人送到了門口。梁庵道停步問她,“阿芙,你準備去哪兒?”


    “我……我出來透透氣。”她甚至傻乎乎地做了一個擴胸的動作。


    傅聿城跟著梁庵道上了車,她立在薔薇藤下,往車窗那兒瞥去,直到車駛出去,她與傅聿城一個對視,卻又錯開。


    多奇怪,傅聿城把她變成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小女生,站在十六歲的關口,咀嚼的都是晦澀心事。


    那時候輕而易舉喊出的喜歡,如今字字重逾千鈞,連它的同義詞都想要迴避。


    沒給她糾結的時間,楊菲菲歌舞劇公演的日子一天一天逼近。


    公演前兩天,梁芙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慌。她超過一千多個日子沒有接受過觀眾的審視,對自己能不能完成這場自己十二歲時就能輕而易舉拿下的演出,突然之間沒了信心。


    跟傅聿城提離婚那天,翻箱倒篋找出來的那個裝著她初次公演《天鵝湖》門票的信封,如今被她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連同陸鬆雲的名片。


    梁芙在家把公演當天要跳的所有舞蹈熟悉一遍,在書桌旁坐下。台燈下壓著那信封,她抽出來,拿著那張名片翻來覆去地看。


    最後以破釜沉舟的心情,把電話撥了出去。


    演出晚上七點半開始,但下午他們就得去提前熟悉場地,並做最後一次彩排。


    大家出現了不同程度的緊張狀況,唯一不緊張的可能隻有楊菲菲。她已經換好了戲服,化好了妝,頂著假發和黑框眼鏡滿場躥,到處給人做思想工作。


    梁芙也緊張,但忙碌讓她沒時間操心自己。彩排全是掉鏈子的人,她得挨個最後再叮囑一遍注意事項。


    一貫表現最好的劉念這時候反而最讓人操心,抱著腦袋不斷嚷嚷“我忘光了我忘光了”,怕她的消極情緒傳染給其他人,梁芙還得把她帶到一旁單獨隔離。


    忙忙亂亂,時間還是分秒不錯地逼近了最終開演的時間。


    蔣琛把傅聿城往觀眾席上帶,快要開演了,大燈都已經滅了。


    “老傅,特意給你的留的座,三排正當中最佳觀影位置,你要是看得開心了,捐款要不也意思一下?”說著往他手裏塞一張節目單,翻到最後一頁,“這兒有個二維碼,掃一掃就行。”


    傅聿城笑說,“行,謝了。”看蔣琛並不打算坐下,便問道,“你不看?”


    “我得去後台陪著我媳婦兒,她緊張,一會兒該忘詞了。你自己看啊,我先走了。”蔣琛拍一拍他肩膀,黑暗裏穿過座位之間狹小的縫隙,往舞台方向去了。


    其實用不著蔣琛特意留票,已經是整個劇院最小的場子了,也沒坐滿。目測來的都是楊菲菲學校的人,第一排有人舉了條幅,從後麵看不清什麽字,大抵是些加油鼓勵的話。


    開年以後工作繁忙,他沒找到與梁芙聯係的機會,唯一借口可能就是落在家裏的東西還沒收拾,可一旦開口就跟徹底一刀兩斷沒什麽兩樣。


    人很焦灼,有種暗暗與自己較勁的架勢。


    沒等多久,音樂響起,大幕拉開,率先出場一個長發黑框眼鏡的女生,大約就是女主角楊菲菲。


    劇情簡單易懂,傅聿城看得有幾分坐立難安。大抵楊菲菲的經曆,讓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趙卉。


    第一幕近尾聲的時候,楊菲菲的男朋友出場了。


    因場內光線黑暗,那節目單上印的字看不太清,傅聿城也沒費心去看,不知道梁芙到第幾幕才會出場的。


    演出一開始,他就在盼望梁芙露麵,等她真正露麵,饒是已經看過那張扮男裝的照片,他還是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是靈動的,神采飛揚的,與靜態的照片全然不同,和隔著屏幕的視頻全然不同。她一出場,四周便有人在議論究竟是男是女,但等她一開腔,壓低的嗓音和大開大合的舞步,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沒人再關注性別,因為那並不重要。


    那種專業舞台浸淫多年而形成的魅力,幾乎有一種壓倒性的氣勢。


    傅聿城屏息,聽見自己心髒如擂鼓猛烈跳動。


    如果說,這世間有什麽事情是他覺得後悔並且想要倒轉時間去彌補的,去看一場梁芙的演出一定是其中之一。


    念研一的時候,他有一萬次的機會,但每一次都未付諸行動。究其原因,是可憐的自尊心作祟,害怕已然耀眼的她,舞台之上光彩更甚,讓他自慚形穢。


    等後來他終於決定要去看的時候,卻再也沒了機會,一場沒有出演的《吉賽爾》,是他,恐怕也是梁芙永遠的遺憾。


    有件事,他沒告訴梁芙。


    其實他看過她過往演出的視頻。網站上能夠搜到的,他都看過了,隻除了《吉賽爾》。


    但視頻無論如何比不上現場的震撼,正如此刻,不是多難的編舞,她每一步都沉浸,每一步都燃盡心血。


    她有一種不自知的美,隻顧全力表現她的角色,她投入所有靈魂,因此這角色不是她,卻處處打上她的烙印。


    一場演出結束,傅聿城沒看進劇情,全程隻在看梁芙。


    最後一幕,為了舞蹈燃盡生命的楊菲菲跌落在梁芙的懷裏,所有高潮戛然而止的一幕。


    音樂暫停,整個劇場安靜得落針可聞。


    這片寂靜持續了很久,直到燈光熄滅,全場黑暗,大幕落下。


    而後,恍然迴神的掌聲響起,經久不息。


    傅聿城甚少為了文藝作品而流淚。


    他也清楚此刻動容不是為了作品本身,是為了梁芙,為了那樁畢生難愈的遺憾。


    他深惡自己的愚鈍,這樣簡單的道理,為什麽自己三年都沒想明白:


    梁芙為什麽強顏歡笑,為什麽推拒了所有人的關心,固執打造另外一副完美軀殼。


    倘若他曾看過梁芙的現場演出,他一定會懂——這樣耀眼奪目的人,怎麽能夠輕易接受自己跌落雲端?


    而他做了什麽。


    抱著自己無用的自尊,抱著那點“十分”與“九分”的計較顧影自憐。


    可是,愛原本是不該計較迴報的。隻是恰恰愛的人也愛著自己,才有了迴報。


    誠然交付了全副的血肉,可唯獨留下了理智和算計,而這是愛情裏,最最無用的東西。


    此刻,幕布之後的舞台上。


    楊菲菲有點詫異,伸手摸了摸落在自己臉頰上的冰涼液體,“……梁老師,你怎麽了?”


    梁芙趕緊抹眼,拉著楊菲菲站起身,低聲笑說:“……圓滿結束,我有點開心。”


    楊菲菲笑說,“我也很開心。”她唿吸劇烈,還帶著喘息,最後那一下摔落不全是演戲。


    舞台啊。


    梁芙一邊往後走,一邊感受此刻心髒的怦然跳動,她想徹底記住這種過於劇烈以至於泛起的疼痛。


    原來,闊別多年,她仍然會眷念掌聲四起的時刻,眷念那種肝腦塗地的暢快淋漓,哪怕下一刻就如戲裏戲外的楊菲跌倒在地。


    迴首泥濘,如此漫長。


    她終於徹底釋然。


    燈亮起,所有演員出場鞠躬謝幕,觀眾站起身,歡唿與呐喊四起。


    傅聿城久久未動,直到其他演員離場,獨留楊菲菲致辭。


    他倉皇起身,他覺得自己必須去找她,此時此刻,必須去找她。


    作者有話要說:本人並不認為愛是不圖迴報的,這番感慨隻為老傅量身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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