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玖的手還扒在石頭上,這讓依皇有些出乎意料——他已粉身碎骨,竟然還有這般力氣,看來人的執念有時相當恐怖。他飽含敬意蹲下身體,抓住海玖的手指,將他輕輕推入重湖。


    前方發出淺淡的撲通聲,海玖就這麽沉入重湖。徘徊在湖底的海鬼將他的屍體團團圍住,就連鮮血都被這些怪物大快朵頤地吞食幹淨。


    聽聞這邊發生動靜的莫正峰匆匆趕來,看到地上一道滑溜的血跡,以及依皇身後石板的裂痕,立刻明白之前是何人在此。


    他單膝跪在依皇麵前,說道:“依皇,屬下失職。”


    依皇擺擺手:“你,還有另外三人都去湖西,有人來了。”


    “是……神子他們嗎?”


    依皇點頭:“他們人不多,全解決了。”


    “是。”莫正峰低頭,站在原地。


    依皇見他沒走的打算,問道:“還在這做什麽?”


    “神子該如何處理?”莫正峰忐忑不安地詢問。


    依皇沒想到莫正峰竟然在忌憚神子,他一臉疑惑地說道:“你們有四人,他們應該隻有三人,那隻靈獸為了逃離仙級壓製,已經損了三條命,現在隻能維持魂魄。情況已至此,你們都對付不來神子?”


    “恕屬下無能,”莫正峰直言不諱,“我在三天前曾與神子交手,我和她都沒全心全意。屬下以為,若神子拚盡全力,我們四名武人都不是其對手。”


    聽到莫正峰這麽說,向來泰然自若的依皇也微微皺眉。莫正峰是謹慎之人,他的每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他竟然說出四名武人不是神子一人對手?仙梯五層的武人們之間的確有略微的實力差距,但兩名一定能勝過一名,而莫正峰現在的意思是,神子已經遠超這個境界了。


    依皇思索幾秒,拂袖道:“你確定?”


    莫正峰低頭迴答:“依皇出手解決神子,我們處理另外兩人,應是最好的策略——這隻是屬下愚見,若依皇需要我們打敗神子,屬下定奉旨行事。”


    依皇在石台上踱步,心想:若他們四人對上神子一行三人,四人都被殺死,屆時我便孤立無援,縱使有天翻地覆的本領,也不見得能抵住幾名仙梯五層武人的圍追堵截,而且還有源源不斷的武人在趕往此地,一旦改變時間的功法被打斷,那便是萬劫不複,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如果讓他們對付另外兩人,便是四對二,絕不可能出半點差池。


    依皇想通後首肯道:“你把神子引導至這,另外兩人就地解決。”


    失去了莫刹和莫徐仁兩名武者,依皇不禁發現,自己手中的高手變得拮據了。


    “明白。”莫正峰鬆了口氣,但並未表現出來。


    依皇擺手讓他離開。


    莫正峰起身,幾步輕功,踏著湖水消失在茫茫迷霧和暴雨中。


    天地之間被雨水溢滿,那些從黑雲中墜落的雨珠拉出一條條的漆黑鐵線,曲曲披掛垂簾,鋒利的珠尖一股腦像地麵刺去,這些在平日柔和婉轉的雨水如今仿佛成了利刃,將黑紅的大地刺穿、將碧藍的重湖鑽出孔洞。


    在迷蒙的雨中,不知哪兒還隱約迸射出微弱光線,湖麵之上籠罩於湛藍,湖底是漆黑,而層巒疊嶂的山與林則像被雨水衝刷得褪色了一般,到處是流淌的墨綠溪水。


    蘇暮槿眯起眼睛,纖長的睫毛掛著點滴水珠,她輕晃腦袋,發梢的雨水就紛紛掉落。


    “黃粱,之後往哪走?”蘇暮槿問道。


    “他們已經來了。”


    蘇暮槿等人聽了一驚,立刻把所有內氣調動,感知前方的動靜。


    黃粱說的沒錯,就在不遠處,已集結了四名敵人,他們韜光養晦、殺氣騰騰,已在此地等候多時。


    路渝穹感到一陣緊張,右手不免得更加握緊貪歡笑。他忽然發覺掌心一顫,最後一絲恐慌被貪歡笑吞噬殆盡——他頓時信心猛增,熟視無睹般向前頭走去。


    “路渝穹?”蘇暮槿驚訝他的魯莽,連忙跟上前去,沈穀旭同樣握緊劍,緊跟二人身後。


    “恭候多時了。”熟悉的語氣從雨後傳來。


    是莫正峰。


    蘇暮槿覺得,就算他們之間隻相隔一寸,估計都沒法看清對方的臉。


    這暴雨實在太過誇張,讓人不免懷疑,依皇是把整個重湖的水翻倒到了天上。


    蘇暮槿思索:不知他們打算怎樣開始這場生死之戰,對我們而言,最好也是唯一的方式,便是讓他們二對四,而我去找依皇,這樣能最大限度保留我的體力;而他們……想不出這些思考方式與我們不同的東邊的家夥會出何奇策。


    她抱著一絲僥幸,對莫正峰喊道:“莫正峰,我要去找依皇,你等莫要在此攔路,否則,格殺勿論!”


    出乎意料,莫正峰的身影向一旁側開,讓出直通重湖的道路。


    “依皇會親自殺了你。”莫正峰信心滿滿地說道,“他在等你前去受死。”


    這條狹窄,被水淹沒的泥路,猶如奈何橋——這是道生死線,一旦蘇暮槿走過去,她很可能再也見不到身後的兩名夥伴,見不到還在與莫趣負廝殺的公主,以及更遠處的那些熟人們……這也可能是依皇即將走過的閻王路。


    很顯然,雙方在第一次正式交手,也應當是最後一次交手中,不謀而合地選擇了相同的搏命方式。


    蘇暮槿迴頭,看了路渝穹和沈穀旭一眼。


    他們間或許交換l堅定的眼神,不過三人都看不清對方的麵孔。


    無聲無息的交流點到為止,蘇暮槿重新正對山路,越過重重水簾,她仿佛看到了依皇的身影——他全身都被純潔的白光籠罩。


    “走吧。”路渝穹最後說了一聲。


    蘇暮槿在這是或許就預感到,這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麵。她忽然有些不舍,第一次見到路渝穹是在那個夜晚,他儒雅翩翩,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淡,隨後她闖進他的馬車,半個月的行程,讓兩人相談甚歡。等到她再次和路渝穹說上話時,已是達到茶莊後的第三天,她和他都曆經天翻地覆的變化。


    和顯仙交手的那晚,蘇暮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蛻變,而路渝穹則成為貪歡笑的主人。


    她就這麽看著曾經那個外冷內熱的少年逐漸失去了心智——就算是現在,她也能感受到,那柄漆黑如無底洞的神劍正貪婪地汲取他的情感。所謂“貪歡笑”,它貪戀的卻不止如此。


    路渝穹已經付出太多代價了……蘇暮槿為他祈禱,盼望那柄敬而遠之的魔劍能帶他活過這一天。


    “請吧。”莫正峰說道。


    蘇暮槿沒再開口,握緊已有些缺口的長劍,向重湖走去。


    “黃粱,”蘇暮槿說,“抱歉,我得拜托你最後一件事,這可能會——”


    “請隨意差遣,我的存在便是助你完成使命。”蘇暮槿終於聽清了黃粱的聲音,那就是她自己的聲音。


    “重湖,不是黑雲散布的中心。”


    “我明白了。”


    黃粱的聲音從此消失在蘇暮槿的腦中。


    她發現自己流出了淚水。


    忽然,身後便傳來一陣巨響,路渝穹和沈穀旭也開始完成最後的使命了。


    她努力強迫自己忘掉身後的一切,把所有精神力放於眼前。腳步越發堅定,震耳欲聾的雷聲和不斷敲打耳膜的雨聲漸漸淡去,她身處密雨和濃霧,卻能見得萬事萬物之圖景,清晰地聽見一切細微之音。


    湖中,白影綿綢,有一石島,地狹小,至多能容納不到六人。蘇暮槿心想,那是湖中唯一的立足點,能占據其中,便可省下大量內氣。石島是這場決鬥的關鍵。


    依皇明顯和蘇暮槿想到一塊,因而早早站在上麵,請君入甕。


    蘇暮槿踮起腳尖,踩在湖水上。


    全身進入重湖的刹那,一股強大的壓力便灌注進她的雙腿。


    已經開始了嗎,連聲招唿都不打……


    蘇暮槿咬牙切齒地向前邁開一步。


    依皇的功法讓她陷入矛盾境地——踩在湖麵就不能太過用力,否則一旦內氣控製不得當,便會落入水中;但現在雙腳卻沉如鉛漿,又不得不費盡力氣抬腿,再落下。這麽來去折騰,還沒走多遠,蘇暮槿便感到有些吃力。


    看來依皇完全沒有輕視我,而是把我當作同等級的對手看待了……


    依皇的行為如此謹慎,讓蘇暮槿猝不及防。她本以為對方作為仙,不該如此翼翼小心。


    不過他這麽做,倒符合過去幾年的作派。


    蘇暮槿繼續向前走著,依皇則巋然不動,默默注視她的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那頭赤發在蒼藍的雨霾中如動火。


    依皇知道,這一招並不能困住蘇暮槿多久,她應當馬上就能想到應對之法。


    果然,正當依皇思考之時,湖麵上竄出幾道火舌。


    蘇暮槿發現了。


    來重湖的一路雖也濃霧密布,不過遠不如重湖之上厚重。她估計,這些霧氣便是傳遞功法的媒介,於是索性一把火,將這些纏人的水氣通通驅散。


    把體力消耗在這種事上實在劃不來,蘇暮槿一釋放功法便發動全身力氣,避免沒完沒了地做這苦差。


    火舌如箭,一聲呲啦聲響,紅光鑽破濃霧,在蘇暮槿和依皇中間空出一道暢通無阻的通道。凡火焰經過之出,雨水沸騰,二人間竟沒再落下一滴雨水。


    她看到了石島的全貌。男人身前也有一道血跡,這麽大的雨竟沒有把它衝洗,顯然是剛才留下的,不知是誰。


    視線徐徐上抬,蘇暮槿與依皇對視。


    這就是探法大師所說的,我的宿敵——


    蘇暮槿看清了依皇的真麵目。是比想象中更加年輕的麵孔,臉上沒有曆經滄桑的痕跡,相反非常之潔淨,像是哪家的花花公子出來冶遊。


    “你就是依皇。”。


    她的聲音沒有很大,但已足夠,對方能聽得清她在說什麽。


    依皇微微一笑,擺出曲刀,橫在右側。


    “沒錯。”


    蘇暮槿向前走去:“我們應該不急著交手吧?”


    依皇思索了一番她這話的意思,旋即點頭:“我不急,但你得想想你的夥伴們。”


    她沒有動搖,一步步靠近依皇:“我聽說了,你們是從東方來的,是東海之上?”


    “曾經,我們固執地以為那是世間中心,”他們像是多年未見的好友,說起了平淡靜雅的往事,“不過來到這,我才明白,那僅僅是東海之上的一座島嶼,我們自稱為‘天萊城’。”


    天萊城。


    蘇暮槿在心中複述了一遍,之前從未聽過,難怪依皇的身世在現在都無人了解。對於這邊的人而言,那就是一塊不存在的土地。


    “所以,你打算入侵這裏。”


    “不叫入侵,”依皇笑道,“是返鄉。”


    湖岸又傳來動靜,濃霧重新開始聚攏,蘇暮槿和依皇間又變得朦朧模糊。


    蘇暮槿有些耐不住了,不過腦中的另一個聲音卻讓她繼續下去。她明白這是誰的意思。


    “返鄉?”


    依皇把曲刀抬起,讓蘇暮槿再次仔細看看自己手中的武器。


    熟悉兵器的蘇暮槿總算是迴想起,這把形製非凡的曲刀是哪國的武器了。她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原來如此。”


    依皇,是千年前亡國的遺族。


    知道這些,她便心滿意足了。


    依皇看上去也不打算再說過多的東西,他舉起曲刀,擺出架勢。


    蘇暮槿當先發製人。一道火光閃過,石島周圍便立刻被火焰包圍,蒸騰的氣焰將迷霧一掃而盡,隨即,她便衝過火海,毫發未損地舉著長劍砍向依皇。依皇靈巧一躲,蕩開劍氣,下一刻,疾風便成刀割,向蘇暮槿斬去。


    蘇暮槿驚,心想這招式絕非功法那麽簡單——是曲刀,那把曲刀也是神劍!


    剛反應過來,神劍禦風的力量已刺到跟前。她連忙乘風一躍,縱身跳躲風刺,同時左手五指發力,將從地上撿來的石子一並彈射向依皇。依皇曲刀一抬,風碾石碎。蘇暮槿見此景,更是確信那把劍必然為神劍,其力量大抵與風有關。


    依皇是仙,本身階位就勝蘇暮槿一籌,現在還有神劍加持,讓蘇暮槿頓感茫然。她想不到該用什麽方法打敗他。任何攻擊都會被風輕易化解,而依皇從交手到現在,都還隻是輕描淡寫地進攻。


    蘇暮槿站定於石台末,決心再稍微周旋片刻,定要找出其弱點。


    她內心激勵道:顯仙——那個能操縱宿命的仙都能被殺死,依皇又有何懼?!


    想時,依皇再次將曲刀一甩,隻見得狂風滾滾卷來,蘇暮槿不得已隻好再跳迴水麵,狂風得寸進尺,沒停地向她衝來,像是饑餓野獸張嘴露出尖銳的獠牙,水都被磨碎了。她右手一揮,火焰從掌心生起,擋在風前。


    狂風本該停歇,可依皇不給蘇暮槿喘息之機,他繼續運作曲刀,停住的狂風竟攜卷火焰,再次旋動,一並向蘇暮槿湧去。


    蘇暮槿見狀,張開左手,一掌朝風刃拍去。


    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連湖麵都顫動三分。


    霎時地動山搖,雷鳴更是接連不斷地在近地炸開,讓人昏聵。


    蘇暮槿這一掌激起千層浪,浪花如蛟龍出海,在兩人中央竄得比天高。


    依皇略顯驚訝,他低頭注視腳下,發現自己所站的石台已有了裂痕,當他再次抬頭時,蘇暮槿已經衝破水幕,一掌直鎖他的頸脖。


    依皇左手一甩,企圖用風拉開距離,但蘇暮槿早有準備,她左掌不停,右手將劍翻轉半圈,側切颶風,風分成兩道,一道衝上雲霄,另一道砸向石島,整個島劇顛一陣,碎成兩半,一半在水麵哆嗦一陣,冒著氣泡沉進了底部。


    蘇暮槿一掌鉗住依皇的脖子,左腿抵在依皇的右肩穴位上,讓他沒法抬起持劍的右手;右腿則踩在依皇的胸口——直到方才,她還以為依皇無懈可擊。但看到依皇的兩次甩劍,她忽然大膽想到:沒人說過依皇一定會武功!他隻是空有仙的力量。


    之前莫趣負曾對公主說過一句話——“之前的依皇非常想要你的力量”,依皇同樣是代代傳承下來的,無論他們是如何傳承,現在擺在眼前的事實便是,這個麵貌年輕的依皇看上去並不會武功。


    是啊,我一直落入了某種桎梏,偏執地以為自己的宿敵是仙,仙是武者修煉而成,所以有仙之力量的依皇就是武人。


    正是因她發現依皇對武功掌握並不熟稔,才大膽地選擇與依皇貼身肉搏。


    依皇顯然被她這般舉動驚愕了,他呆了幾秒,直到脖子烈火燙出一塊塊腥紅的斑殼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的腦袋就快被蘇暮槿掐斷了。


    莫正峰果然沒說錯,這神子真是棘手!


    依皇連忙動起空閑的左手,反手想掐住蘇暮槿的脖子,蘇暮槿怎會不知道依皇打算這麽做?論經驗,她勝他千百倍。她做出了完全出乎依皇意料的舉動。


    她直接扔掉手中的劍,用右手抵住依皇的左掌。


    兩人雙雙用力,兩手之間內氣較量得火熱。


    依皇的力量比蘇暮槿想象中要小上一些,她的指骨快被依皇壓彎向手背,但還能堅持住。隻要依皇的腦袋先落地,一切就都結束了!


    她用盡渾身氣力,整個右臂被烈火之氣貫穿。右手滾燙,就連她自己都快支持不住,不過,左手那邊傳來捷報,她的手指已穿進依皇的經脈,血液被燒盡的呲呲響接連不斷,依皇瞪大雙眼。


    終於,他鬆開右手,自暴自棄般向身後的石壁撞去。這一招借力打力,讓本來緊握自己脖子的蘇暮槿被震得稍微鬆開了一點。依皇借著這轉瞬即逝的機會,抬起右手繞到蘇暮槿背後,拚命朝著蘇暮槿的大腿骨中段錘去。


    蘇暮槿全身都架在依皇身上,根本無法躲開,她隻好硬接下這一拳。可她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在與依皇抵掌的右手以及鉗脖子的右手,來不及也不能迴調。她幾乎是憑肉體擋住了依皇這一拳。


    隻聽見一聲骨裂聲從大腿根傳來,她痛不欲生,眼球都快被眼皮擠碎。不過她還是沒放手,她還清醒——隻要把依皇的脖子掐斷,就結束了。


    依皇見一次不行,便再次舉起右拳。


    蘇暮槿的左腿已近乎殘廢,沒法再壓製依皇的右臂。


    她反應過來:如果現在沒能掐死依皇,而再硬接下一拳,下半身就徹底廢了。到時自己隻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連忙右腳一踹,並鬆開右手,與依皇拉開距離。


    她艱難地站定於原地,左腿跟泥鰍一樣軟。


    依皇揉著自己的脖子。“好一個神子,竟把我逼到這般地步。”


    兩人僵持不下,誰都不敢輕易發動進攻,再出一個失誤,他們的生命就走到盡頭了。


    蘇暮槿捂住自己的左腿,用內氣將它支立,就像接了具假腿,雖然很不方便,不過總比少條腿好。


    她看見依皇的脖子在恢複,而他對自己造成的傷害卻沒法在短時間複原,這是一場絕對不公平的戰鬥,讓她非常痛苦。


    依皇看出她的焦急,如炫耀般拍拍脖子:“我在等自己恢複,你又在等什麽呢?自己的死期嗎?”


    蘇暮槿依舊站在石島的邊緣,依皇則背靠石壁,他張開雙手,將內氣積蓄手心,打算開始新的進攻了。


    少女不動聲色,靜靜站在他麵前。


    依皇感到納悶,不知她是何意。


    “我登上石島的時候便在想,之前的那攤新留的血跡是誰的——然後我看到你身後石壁上的裂痕,像被水切開。”


    “你在說什麽?”


    依皇感到惴惴不安,但卻不知為何,他想立刻動手殺死她,但脖子還沒完全恢複,若再被那該死的火焰燙傷一圈,接下來就麻煩了,他隻好等著。


    “那是海龍幫的招式,死的人是海玖,而海玖——”蘇暮槿聽到身後的咕咚聲,有什麽竄出水麵了。


    依皇終於反應過來,他太輕視海玖,可他不該輕視那把神劍——明月!


    他動起來的時候,神劍已落到蘇暮槿手中。


    早在巨大水花被激起時,蘇暮槿便把一小部分內氣傳入水底,找到明月後,將它從重湖底慢慢托起,那水花便是她的障眼法。


    現在她明白,完全沒必要大費周折——依皇對內氣以及明月的戒心遠沒她想象中的強,依皇本人並非武藝高超之人,在這方麵,他存在極大的盲區。


    明月如魚兒般跳進蘇暮槿手中,依皇也動了起來。


    但下一瞬間,蘇暮槿的左腿已恢複如初。


    這就是明月的力量!一股暖流從腳底傳進她的全身,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之前的倦意、饑意都一掃而空。


    她重整旗鼓,立刻用明月擋住依皇的進攻。


    “好!”她高興地說道,“現在公平了!我們重新開始吧。”


    依皇悔恨地吐了口惡氣,他曾對部下說過的“滿盤皆輸”浮現在腦海。他重振精神,想到:就算你拿到明月有如何?我不會再被你近身,你最終還是死路一條!


    蘇暮槿從方才的近身肉搏中得到好處,再次向依皇衝去。依皇沒給她這個機會,一個閃身,從地上撿起曲刀並一揮,風便從他身邊衝出。


    仗著有明月的恢複,蘇暮槿有恃無恐地直朝著狂風衝去,她一手持明月,另一手則燃起烈火,白光與火光交織,共同斬向依皇。


    “可笑!”依皇忽然大笑。他再揮一次曲刀。


    蘇暮槿忽覺大腦竄過一道嘹亮的笛聲,這笛聲千變萬化,一時從西響起,一時又在東奏鳴,同時,暴雨程度更上一層,她一時間居然直接失去方向感,愣頭愣腦地朝著背對依皇的方向衝去。


    怎麽迴事……那柄神劍,不是禦風嗎?!這個笛聲究竟是什麽?


    她的大腦快被笛聲給攪和成漿了。


    這聲音很悅耳,可卻如殺人利劍般,正將她千刀萬剮。


    “明月?神子?日仙?”依皇大笑道,“在我依皇麵前,終究如螻蟻般,稍微用力便能將你們碾成粉末——你以為自己得到一柄神劍就能於我抗衡?我來告訴你,我手中這把劍是什麽來頭,那便是吾之世仇,歐冶子所鑄——‘古道’!”


    古道之劍?就是那柄在江湖流傳天下第一劍的古道之劍?


    蘇暮槿雙手捂住耳朵,痛苦地倒在地上。


    她不知自己因何痛苦,可就是感覺無窮無盡的苦楚,她甚至想了結自己的生命,以結束無望的寧靜。


    古道之劍是歐冶子所造……歐冶子是,是凡人。


    蘇暮槿痛苦地嚎叫——她從未如此痛苦,這笛聲仿佛將從出生到現在,這十六年的傷懷全部釋放出來,黃北、蘇留風、劉宗樸、昏暗的大牢、幹癟的草席、沉重的腳銬、一顆顆從斷頭台落下,陷進紅沙的腦袋……


    ——古道之劍是凡人打造的。


    她不知自己在說什麽,或許沒說話,但腦海中一直在噴湧這些字,它們東拚西湊,成為蘇暮槿能夠理解的語句。


    她依稀聽見依皇在說她可憐。


    他就要拿曲刀砍下我的腦袋了!


    蘇暮槿想睜開雙眼——她根本沒閉上——可卻看不見任何東西,隻能聽到依皇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結束了。”她終於聽見依皇的聲音,很輕,在與她告別。


    忽然,笛聲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寂靜,無邊無際的寂靜。


    大雨似乎凝滯在空中,海浪仿佛被凍結,那些嘈雜的飛鳥走獸都銷聲匿跡,蘇暮槿什麽都聽不見了。


    ……我死了。


    我死了?


    蘇暮槿睜開眼睛。還是剛才的景象——不,這是哪?


    她顫巍巍地扶著一旁的東西站起身,那是一具士兵的屍體,但身著鎧甲,非常堅硬,足夠借其撐起身體。


    眼前是重湖。


    湖水沸騰一般向天空噴湧,這是一幕隻有夢中才能見到的奇景。但這並非夢境,冰冷的湖水淋落在蘇暮槿的肌膚上,她還有觸感,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她抬頭看向天空,漆黑的麻點般的雲在向某一處收攏。


    是黃粱!它找到黑雲的起點了!


    蘇暮槿清醒過來,她連忙站起身。雖然不知它做了什麽,不過至少能確定兩件事:依皇沒能把自己殺死;本該鋪散的黑雲已開始收迴。


    她左顧右盼,沒看到明月。


    是掉進湖裏了?


    她抬頭,看向正朝天空湧去的湖水,無數條說不上名字的魚正從高空落下,世界仿佛顛倒了。


    蘇暮槿想找到依皇,但一切似乎都在被某個東西吸走,她已經無暇顧及依皇的位置。她定眼一看,黑雲的邊界的確在慢慢收攏,但還有很大一部分黑雲依舊滯留於空中。


    她立刻理解這是怎麽一迴事。


    按理來說,這些黑雲應該通通被收進某處,但因為力量失控,某處——也可能是某物,就像正合劍那樣可以集聚內氣——開始不分青紅皂白地吸收一切事物。所以重湖的水才會往天空飛去。


    “在那!她在那!”


    蘇暮槿好像聽到了聲音。


    “蘇暮槿!”


    這是……有些熟悉。她四處張望,沒尋得聲音的源頭。


    “喂!”


    她終於確定的聲音從何而來,連忙看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陌生的男子。不是完全陌生,之前見過幾次。


    是李風奇。他背著一個巨大的匣子,身後還跟著幾個人。


    “張奇孛?”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不過暈紅鋼的拐杖,怎麽都不會認錯。“公主呢?你們看到了嗎?現在是什麽情況?”


    李風奇讓開位置給張奇孛,同時放下身後的匣子,並匆忙打開。


    “她沒事,隻是受了些傷。”張奇孛說道,“剛才是你和依皇在重湖打鬥嗎?整個重湖都炸開了。”


    蘇暮槿摸摸腦袋,不記得自己曾有這番壯舉。


    張奇孛見她不知,便說道:“不管怎麽說,依皇往那邊走了。”他指著不遠的山峰。


    蘇暮槿看去,那似乎也是黑雲聚集的地方。她看了這些人一眼。李風奇、張奇孛,還有個陌生男人,不過沒時間認識了,她說道:“我得趕快去那邊。”


    張奇孛也沒問為什麽:“等下,這是給你的。”


    她這才看向剛才就在一旁搗鼓匣子的李風奇。


    “赤霞!”縱使有十多年未見,她還是脫口而出。


    “是他特地送來給你的。”張奇孛示意陌生男子。


    “是誰送的?”


    “淮王。”陌生人說道。


    淮王?那不就是……蘇青伏?!他不是已經死了。就是說,這是他死之前就送出來的。


    “這裏還有封信。”李風奇把赤霞和信件都交給蘇暮槿。


    “多謝。”蘇暮槿接過,“我先走一步。”她一把抓過赤霞,把信塞進衣袋,頭也不迴朝山峰奔去。


    三人麵麵相覷。她實在太快了。


    依皇趕到那邊肯定是要補救,我必須阻止他。不過他手中有古道之劍,而我根本不知道那柄神劍到底蘊含什麽力量,禦風便算了,尤其是那笛聲,若非黃粱及時找到那座山峰,我可能已命喪於笛聲之下了。


    把耳朵戳破會有用嗎?應該沒有。蘇暮槿想,她剛才拚命捂住耳朵,那笛聲還是綿延不絕地從腦中傳遍全身。


    到底該怎麽辦?


    她一邊奔跑,一邊思索對策。


    山峰近在咫尺。


    那兒漆黑一片,光線被密厚的黑雲遮擋,沒穿透一丁點。


    或許有一個……蘇暮槿忽然想到了,但先前她從沒成功過。到了這種時候,也隻能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了。


    一路從山腳跑到山峰,就算蘇暮槿也有些吃不消。不過已經不必再繼續向前了,依皇就站在她麵前。


    “你到底,做了什麽?”依皇一字一句地質問。


    終於感受到依皇的怒氣,她不禁自豪。若依皇跟路渝穹一樣沒有絲毫情感波動,她反倒覺得著實嚇人。


    “看來你的千秋大業被毀於一旦了。”蘇暮槿刻意露出笑容。


    她感受到四散的內氣。這是依皇幾十年的收集,是仙幾千年的修行,如同歸還自然般,以這座山峰為原點,正在向四周飛騰;同時,黑雲挾囊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樹木、船隻、水流、雞犬、甲胄……在空中匯聚成一座倒尖黑雲山峰。


    “我還能挽迴,”依皇恢複了之前的平靜姿態,他舉起曲刀,“隻要把你們這些礙事家夥通通消滅,就有足夠的時間重頭再來——你已經差點死在這柄刀下了,還準備再試一次?”


    蘇暮槿沒有迴話,她稍稍偏過頭,看到依皇身後的山洞裏有個人影。不高,非常瘦削,像是小孩。


    依皇守在這做什麽?為什麽在黑雲的聚點會有小孩?


    結論不言而喻——依皇將那麽多力量存放於那孩子身上。孩子便是這個依皇的“正合劍”!


    蘇暮槿說道:“你說了,古道之劍是歐冶子鍛造。”


    “是啊,好好念念他的名字,下黃泉再去與他訴苦吧!”


    依皇話畢,笛聲立刻響起。


    “凡人所造之劍是所有神劍之首,”蘇暮槿全身上下被淡紫色的氣息籠罩,“我手中,同樣有一柄凡人所造之劍。”


    依皇站在原地,低頭看向古道之劍,確認自己的確發動了神劍的力量。為什麽神子安然無恙地站在我麵前?她方才還狼狽地痛哭流涕?


    “神劍根本沒什麽神聖之處,”蘇暮槿繼續說著依皇難以理解的話語,“而在使用者其人。”


    古道之劍怎會在這種時候出岔子!?是因我的力量消散了許多,才沒法進攻到神子?依皇猛地抬起頭,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斷在高空匯集。


    蘇暮槿心砰砰跳著。笛聲還在腦海中吟唱,但沒再有撕心裂肺的痛苦。


    在這危難關頭,“反噬迴轉”總算是幫了大忙,盡管效果不算很好——她還能聽到笛聲,而依皇沒有被反擊。不過這已足夠。


    蘇暮槿抬起赤霞,烈焰色的暈紅鋼長劍和火焰合二為一,仿佛就在揮舞烈火。


    依皇見之前的攻擊不再奏效,也沒有堅持,揮舞古道之劍向蘇暮槿斬去——在容器莫鞠翊身旁,他的力量比在重湖時要更加強勁,狂風席卷大地,那些百年老樹被連根拔起,無力地隨風順坡滾下,支離破碎的樹葉成了一道道暗器,在依皇的控製下,從各個方向進攻蘇暮槿。


    不過,赤霞一揮,那些樹葉頓時成為灰燼,赤炎從蘇暮槿身邊蔓延。


    這座不幸的山丘又是被狂風席卷,又是被烈火摧殘。風火交加,更是讓火海如洪水般從山峰滾下,頃刻,濃煙滾滾、熔漿生枝。


    依皇一頭鑽進山洞,把莫鞠翊揪出來。


    他要把那女孩的力量全拿出來!


    他瘋了!


    沒有女孩的力量,這些還沒收攏的黑雲會頃刻塌下——雖然那是黑雲,但其質為內氣,從如此之高的天空墜落,如群星隕落,萬劫不複。


    “住手!”蘇暮槿朝他衝去。


    她之前還想救下這個女孩,不過現在似乎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了。


    依皇嘴角一抽,露出一抹玉石俱焚的微笑。在這一刻,他的野心煙消雲散,變迴成那個喜好占有的小男孩。


    既然得不到,毀滅又有何妨?


    妖風驟起,蒼穹震塌,唿嘯聲從遠空傳來。


    蘇暮槿看著依皇,再抬頭看向天空。


    霎時,依皇便把莫鞠翊體內的內氣全部吸收。


    “你死期已至!”古道之劍的瑩綠光芒就像停滯在了空中,一道絢麗的劍軌劃過,依皇如率千軍萬馬,向蘇暮槿砍去。


    蘇暮槿沒有亂陣腳,那些開始墜落的黑雲待會再管,要先把這個喪心病狂的瘋子解決。


    她不躲不閃,持劍朝著依皇斬去。


    兩人身影交錯,火光淹沒了古道之劍的翡翠綠。


    依皇猛然向身後撞去,赤霞貫穿心髒,將他釘在身後的石壁上。


    蘇暮槿氣喘籲籲。依皇則麵無表情,低下頭,目光呆滯地盯著赤霞,還有已經碎成兩半,流淌到外麵的心髒。


    依皇的失敗隻有一個原因——在比劍上,他全然不是蘇暮槿的對手。兩人對撞相刺,蘇暮槿靈巧躲過了所有的內氣進攻,將赤霞插進了對方的胸膛。


    蘇暮槿從腰間拔出清火刃,抽出赤霞,用清火刃釘住依皇的心髒。


    依皇抬起頭,露出釋然的表情。


    可蘇暮槿這邊的麻煩還沒結束。她抬起頭,看著塌下來的天。


    怎麽辦?有什麽辦法把這些東西攔住?


    蘇暮槿握緊赤霞。


    赤霞,十一年未見,還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她顫抖地抬起手,依皇癡癡地看著她顫抖地抬起手。


    “你要做什麽……”依皇仿佛看到了未來。


    蘇暮槿沒有迴答她。


    她的右手被火焰包圍,周圍的空氣開始升騰,火焰見縫插針從各個地方冒出。


    蘇暮槿嘶吼著,右手一揮。


    仿佛世間的火都受其控製,一往無前與黑雲在半空相撞。


    白光降臨,如見日出。


    ……


    無力感湧上心頭,蘇暮槿愣愣地注視依皇。


    身邊的火焰如河流般肆意流淌,翻滾洶湧,巍然不動的高山成為烈焰的糧食,滾滾濃煙都被燒成橙紅,它們彌散在雲層中,再往上升騰,整個天際線都變得模糊不清,黑煙和紅火的線卷成一團,雜亂無章地從天空飄落,猶如滾燙的絲綢,正將整個大地籠罩。


    耀蕩不息的火焰將大地映得通紅,蘇暮槿那白裏透紅的臉蛋也被一道道烈焰劃過。


    這些柔軟無骨的火正迸發出無與倫比的熱浪,視線模糊了神誌,燒焦草木的氣味如巨石般碾在所有人身上,他們如見神祗般顫抖地仰望天空,藍天白雲似乎永遠不會到來,取而代之的,是永恆的紅與黑。


    重湖像被蒸騰了一般,花白的水汽前仆後繼地向高空湧動,如同倒下的瓢潑大雪,毛茸茸大纏綿在巍峨山巒身上。


    她快看不見依皇的身影了。


    這個幾秒前還在唿風喚雨的仙,如今孱弱地消融在火煙之中,被染成殷紅的清火刃將他的心髒連同脊椎釘在石壁上。他斜著腦袋,似乎有話要說。


    一切都毀掉了。


    蘇暮槿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她知道,依皇氣數已盡。


    她連苦笑的力氣都沒了。


    明明還能站起來,但她怎麽都使不上勁。她的體力還很充沛,精神卻在彌散飄零。


    她一瘸一拐地走向依皇。


    “我打敗你了。”


    依皇抬起眼簾:“是啊。”


    “可是,我……完全感受不到勝利的喜悅。”


    依皇吐出一口鮮血,抬手伸向蘇暮槿的肩膀。蘇暮槿沒有閃避,她微微彎曲雙腿,讓依皇能輕鬆夠到。依皇已經沒有很多氣息了,他說道:“我叫莫依。”


    “沒人會記住你的名字。”


    蘇暮槿仿佛明白了什麽,她像自言自語般抬起頭,望著沸騰的天空。


    “我知道。”莫依褪下了依皇的身份,仿佛變迴十二年前,那個懵懂無知的男孩,那個在講堂上心不在焉,並且邂逅雪楚月的男孩。“隻要你記住就夠了。”


    “天萊城,真的存在嗎?”


    莫依垂下腦袋,大火的轟鳴讓蘇暮槿幾乎聽不見他的聲音,他說道:“應該……存在。”


    他說完此話,心願已了,再也沒睜開雙眼。


    蘇暮槿歎口氣,在原地東倒西歪地站定片刻,昏倒在地上。


    脫手的赤霞瞬間被仙火吞噬,化成滾滾紅流,順著依皇的身體淌進大地,在已成灰燼的山土上留下一道細長的赤痕,仿佛那才是依皇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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