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深處傳來女人的唿喊,笪千潭把頭探入洞口,轉而對蘇暮槿說:“是劫火會的,我看到那紅袍女人的銀杖了。”


    “快,拉他們一把。”


    山又晃動一下。


    蘇暮槿讓孩童們盯著頭上的情況,自己則繼續把還沒出來的人拖出。


    她沒能看到,現在的不動山山頂已燃起星火。它們正如傾盆而下的暴雨一般,從山頂向四麵八方湧流奔騰,攜卷著不動山幾百、幾千年的生靈,一股股濃煙從上麵落下,把因結霜而變得雪白的不動山染出漆黑,好像有好事者從山頭倒下巨量的濃墨。


    蘇暮槿拖出再拉出一個孩子。隧洞坍塌了。


    “不!”蘇暮槿眼睜睜看著一雙雙水明的眼睛消失在黑暗中,他們的一生才剛剛開始,可刹那間,就被埋葬在這個充滿戾氣的山丘之下,遇得最後的事物,是抹從洞口灑下的淡淡月光。


    一旁的孩子驚慌失措,見到洞口被徹底掩埋,年紀稍長的人已經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而年幼的,早就因聽到不斷轟隆的爆炸聲和山體碰撞發出的呻吟而嚎啕大哭。一時間,一個個年幼的孩子們慌不擇路,向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們還有救!”蘇暮槿奮力地刨著岩土,她很想一拳把洞口重新打開,可這又有什麽用呢?山的上麵還是山,土的上麵還有土,隧道已經塌了,她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即便如此,蘇暮槿還是不停地把土掏出,一點一點。


    她想看到,這堆落土後,是一個狹窄的隧道,土隻是把隧道口給壓垮,但裏麵依舊完好無損。她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那幫臘柴人的手裏,希望這些惡鬼的手藝能好些,隧道足夠紮實。


    “蘇小姐!”笪千潭大吼著,他拖不動一心撲在泥土裏的蘇暮槿,“蘇小姐!那邊……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了!這邊還有,這邊還有這麽多救出來的孩子,再不離開不動山,我們——”山脈好像折斷了,大地猛烈地震動著,笪千潭撲在地上,抓緊露出小苗的雜草,“我們一個都救不出去!”


    “要走你走!”


    笪千潭如今是進退維穀,他看著小孩都快跑完,蘇暮槿卻還在堅持,一時間他不知該投向那邊。他心知肚明,憑自己的力量,很難把那麽多孩子從搖動的山腰待下去,他沒有可以讓落石改變方向的內力,要帶走孩子們,一定要蘇暮槿。


    “八十三人!蘇小姐,剛才出來了八十三人,”相比山發出的怒吼,笪千潭的聲音簡直細弱蚊蟲,“你打算讓他們白白去死嗎?!你快迴頭看看,”他蹲在蘇暮槿旁邊,雙手按住她的臉頰,強硬地讓她轉過頭,“你看啊!”他對著蘇暮槿的耳朵吼道,“你再不管他們,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裏,所有人!”


    蘇暮槿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起身。她清醒過來了,即便胸口還是悶著一團無名怒氣和悲痛:“對不起。”


    “快、快走吧。”笪千潭鬆了口氣。


    蘇暮槿帶著還沒亂跑的孩子向山下走去,她把地上那些易讓人打滑的霜踹開,同時尋找最快的下山路線,笪千潭則殿後,他估計了下人數,大概還有六十左右的孩子,還活著——起碼在他們眼裏活著。


    臘柴人把大牢設置在半山腰,這裏樹林茂盛,下山格外困難。


    蘇暮槿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腳下的山正在顫動,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她有些膽怯地前進,擔憂一個重步,就讓不動山破開一道裂口。


    “扶住旁邊的樹!”蘇暮槿對後麵的孩子喊道。樹雖然阻礙了前進之速度,但尚可提供一些支撐,或許這便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好在老天有眼,一路上隻有零碎的小石子滾落,即便對小孩也造成不了什麽傷害,最多受點皮肉擦傷智酷。在下山的途中,他們還找到了幾名先前跑走的孩子,這讓蘇暮槿心裏稍微好受了些。


    眼前就是山腳,出現不計其數的火把,一些好事者早就來到不動山山腳,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喂!那裏有很多人!”蘇暮槿聽到前麵有人在叫喊著。


    “全是孩子!”


    蘇暮槿終於帶著孩子們達到暫時安全的地方。


    “搭把手!搭把手!”


    “喂!讓一讓!”


    人群推搡,給從山上跑出的來曆不明的孩子讓出一條通道。


    “喂,怎麽迴事啊?”果然有人開始問起來了,“小鬼,你們怎麽從不動山出來的?”


    “那是我兒子啊!兒子!兒子!”一個女人正尖聲唿喊著,“兒子!”聽到唿喚的男孩四處張望,終於發現了闊別已久的母親,他奔進女兒的懷抱,“兒子……兩個月了,我們還以為你被野獸吃掉了……”女人蹲下,啜泣著撫摸男孩的腦袋。


    眼見的人發現這裏麵最年長的男孩是笪千潭,立刻簇擁上去。


    “山裏什麽了?”


    “簡而言之,這些孩子被蠻夷擄走,我和——”他轉過身,“蘇小姐?!”方才還在他一旁的蘇暮槿已經不見了。


    “蠻夷?他們把小孩抓走要幹什麽?!”有人繼續攔著笪千潭,想問個明白。


    “讓一下。”笪千潭推開擁擠地人群,正向不動山橫行而去。無疑,蘇小姐定是折返迴那個洞口,她肯定是不會輕易放棄的,但這山……


    笪千潭抬頭看去,不動山早就沒了最初的形狀,遮天蔽日的山巒已有些頹勢。好在臘柴人沒能力把整個山都炸了,他們隻是炸了一部分,笪千潭估計,炸藥存放處應當是營地的底部,方便運輸,因而整個山都被撼動,至於山頂的大火,十有八九,是肋骨地大火的蔓延。


    “上縣令到——”


    身著甲胄的士兵正踏著整齊劃一的步伐,包圍了整片區域。


    杏黃官帽被火把襯得通紅,上縣令騎著官馬,雄赳赳地走到人群中。


    “鵬取村村長何在?”


    原來不動山旁的村落名為鵬取。


    “迴大人,是在下。”一個男人從人群走出,單膝跪於上縣令馬前,這人也是方才詢問笪千潭中的一員,他正值身強力壯的年紀。


    上縣令在仆從的幫忙下側身下馬,他走到村長麵前:“這山,”他指著眾人身後,“這是何故?”


    “迴大人,卑職正在詢問從山中逃出的孩童。”


    “孩童?”上縣令皺眉,“這事還得靠孩童?”


    “大人,此乃人禍,方才有位少年正在敘說事情因果。”村長身邊的人也紛紛點頭稱是。


    “那他人呢?”


    “他突然竄出人群,不見了蹤影。”


    上縣令大聲吼道:“那還不快找?!”他的長須也隨之一抖。


    “是,”村長低頭,隨後起身對父老鄉親說,“把孩子們安置好,隨後把那名少年找到,約莫十歲。”村長轉身又對上縣令匯報,“這些孩童都是方才從山上下來的,大人可找年長者詢問事情緣由。”


    “大人!”一個女人插入二人的對話,“大人,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她扯著身邊的男孩,“他失蹤三個月有餘,今日被那少年帶出,大人千萬莫要怪罪他。”


    上縣令苦笑道:“這位夫人放心,我並非要難為他人,隻想盡快弄清事情經由。”


    “謝大人,謝大人!”女人帶著四歲左右的孩子準備離開。


    “慢著,夫人願意讓您孩子同我們說說山上到底發生了何事?”


    “行。”女人點頭,蹲在她孩子麵前,“孩子,跟大人說說,你這三個月去哪了。”


    小孩把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來出來。


    眾人沉默。


    “這麽說來,是有將此山作為據點,做著誘拐孩童的勾當。”上縣令自言自語道。


    他們之後又問了小孩:那些人是什麽身份,小孩無法答上;又問有多少人被關押,迴答是好多好多;最後問,被關押的孩子會被帶到哪去,不知道。


    看著上縣令無言地歎息,女人心裏有些害怕。


    “大人,孩子年紀尚小,諸多事情都無法知曉,還望大人諒解。”


    “你走吧。”


    “謝大人。”女人頷首,鞠躬,帶著孩子離開。


    “還得把那個年紀大的找到。”村長說道。


    “那就快找。”上縣令看著山頂的火勢正旺,仿佛一道霞光從西邊升起。大尚立朝半年,全國聞名的大火一共五次,兩次山火,三次坊市著火。如今這火勢,恐怕能載入史冊了。


    黑煙還在不斷噴湧,如烏雲般向山下壓來,即便如此,上縣令倒也不擔心大火會燒到山下,這是前人的經驗。火不在話下,可如今這山,如此不同尋常的晃動,好像有人在山中放了無數噸炸藥一樣。


    這有個可能嗎?上縣令思忖。


    “村長,你們這山,有過這樣的震動嗎?”


    “從未聽聞。”


    “叫上村民,往東撤走。”上縣令頒布了這道命令——他將在不久為此感到慶幸。


    “是。”村長也有相同的擔憂。


    濃煙之中,蘇暮槿正艱難地向山上走。


    下山用了一刻左右,上山,身後沒有小孩迫使她放慢腳步,那就隻需半刻。蘇暮槿起初以為,自己憑借記憶,能很快找到出山的地方,但就在下山的一刻內,方才的路早就破裂得不成樣子,她早就迷失了方向,隻能估摸大概的距離。


    “蘇小姐!”


    她隱約聽到有人在唿喊她的名字。


    是笪千潭嗎……他怎麽跟上來了!


    笪千潭正在蘇暮槿後不遠處,他嗆著氣,扇著濃煙,拄著木棍向山上走去,他正走在一條比較平坦的路上,他估計蘇暮槿也會從這條道路走上去——因為她趕時間,就一定會選擇這樣一條路。


    可我能堅持到什麽時候呢?笪千潭漸漸喘不過氣來,他不斷地吸入嗆鼻的味道,裏麵不禁有樹木被焚燒的味道,還有動物的屍臭,甚至石頭被燒著的怪味,各種各樣。


    笪千潭很想長換一口氣,可哪兒有新鮮的空氣供他唿吸?


    我真不該跟上來的。


    他苦笑著,一步步向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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