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丫頭現在怎樣。”黃北坐在牢房裏擺弄石子。他們才分別三日,可卻覺如年,雖然獄長說了,過段時間蘇暮槿又將由他們管教,但總感覺若有所失。


    “別想了,老黃,反正暮槿還會迴來的。”蘇留風安慰道。


    “老黃,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了。”劉宗樸說,“你會武功,怎麽被抓到牢裏來的?”


    “我沒同你說過?”


    “沒。”


    黃北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他本以為他們三人都清楚互相的身世,原來自己始終忘了跟劉宗樸說。這一忘就是五年。


    “我說說罷。”黃北挺直身子,“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我殺了淩雲的兩個管事和一個大弟子——”


    “淩雲,可是那善用暗器的門派?”劉宗樸大吃一驚,他雖從未置身武林,但也聽得一些道聽途說。淩雲派慣用暗器,手段卑鄙下流,雖被多數人不恥,但實際上,其本身還是有堅實的武功底蘊,否則也不會從那麽多紛繁的門派中脫穎而出。


    “是啊,淩雲。”黃北不屑一顧,“一個隻會用小手段的敗類門派。”


    劉宗樸見黃北如此輕描淡寫,不禁更加渴望知道黃北的故事。


    黃北平和地堆疊石子,繼續說道:“我殺了那三人後便逃出乾州城外,按照約定,原本有客船在江上等我,把我送到北邊躲些日子。”


    “你為何要殺他們?”


    “唉,我也是習武之人,自然有個師傅,那事便是師傅讓我做的。我本準備事成之後就去問他原因,結果……”黃北長歎口氣,“那時我還意氣風發,自覺師傅所授武功在江湖是絕境,無人能敵。”


    “然後呢?坐船時出現了變故?”


    “是啊,我去江邊,見到了約定的那艘插著茱萸的客船,便走了上去。但一靠近就感到異樣,那船主雖然身披黑色鬥篷,但鬥篷沒法遮掩他的氣息——那絕不是一般的船夫,必然是個武林高手。”黃北雙手顫抖,方才壘起的石堆散落一地,“哎,我還是不敢迴想那晚的情景。”他懊惱、羞愧地說。


    “之後呢?”劉宗樸有點急切。


    黃北苦笑一聲,繼續說:“我還是上了船——實際上這都無關緊要,那人鐵了心要廢我內功。我那時已調動全身內力,一有變故就能做出反應。哪知那人身影突然斷裂,刹那間就移到我的身後,一掌過後,我就昏厥過去,等醒來時,就被人五花大綁進了江淮大牢,同時,再也沒了內功。”


    “那人難道是朝廷高手?”


    黃北擺頭:“我雖昏了過去,但隱約記得他報過自己的名號,說是依皇九四三。”


    “依皇九四三。”劉宗樸跟讀了一遍,“這是什麽幫派,從未聽過。”


    “我也沒聽過。”黃北喟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從經曆那一敗,我再也沒了欲求,也隻得任人宰割。”


    “你師傅不來救你?”劉宗樸暗覺這做師傅的實在冷漠。


    “我是從三從方來的,你應未曾聽聞。三從方乃崇尚‘然’的門派,就是順其自然。我既被廢內功,就不再被三從方承認。”黃北淡淡地說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自己就是個旁觀者。


    “這是何等殘酷。”


    “若不這樣,三從方也難在江湖中有現今的地位。”


    “三從方……這名稱有何用意?”


    “我師傅名為方謝,恃才傲物,自認為三仙皆要聽從於他,便取此名。”


    “真是狂妄之人,竟然想號令三仙。”


    黃北憨笑一聲,眼神充滿崇拜:“我恐怕師傅確實有這般實力。他內功深厚,武藝高強,劍術更是獨步江湖,我不及十分之一。”


    劉宗樸默不作聲,黃北既然如此肯定,那方謝必是位高人。


    黃北無所事事,把剛才散落地上的石子撿入手中,又重新疊了起來。他緩緩說道:“總之就這樣,我成了死囚。好在老天眷顧,一個燦繭,一個暮槿,讓我苟活了如此之久。”


    “說心裏話,老黃,你真不想離開大牢?”劉宗樸湊到黃北身前,小聲問道,眼神堅定。


    黃北大吃一驚,雞皮疙瘩豎起。分明坐在陰暗的牢裏,卻覺背如同正被日光灼燒,無比熾熱。他早就自問過:到底想不想脫離囚徒身份,繼續在江湖闖蕩?再不濟也可找艘獨舟,隨便沿條溪順流而下,躲進深山,過個自給自足的桃源生活。他起初隻是自問,卻忍不住幻想離開牢籠的斑斕生活——他是想出去的。


    劉宗樸見他猶豫,已經心知肚明:“老黃,等獄長離開,我們就帶著暮槿一同逃離這裏。”


    “逃?”黃北哂笑,“這可江淮大牢,四周都有士兵把手,哪逃得掉?”


    “是人就會出錯,總會——”


    腳步聲接近,牢中的三人立馬換了副輕鬆姿態,聊著今晚有什麽夥食。


    幾個巡視匆匆從牢房前走過,隨後遠處傳來一陣吵鬧,再後來三個死囚戴上枷鎖,拖著沉重地步伐走出地牢。黃北他們所在的牢房靠近刑場,能從側窗依稀窺見遠處的景象。


    這幾年,他們已經看過無數人腦袋落地的情景,但大多是秋冬時節,幾乎沒見過夏天殺頭的場景。三個漢子頗為好奇,貼在牢門邊,極力看著遠方的景象,想看看那三人到底是何等人物,能有這樣的待遇。


    豔陽高照,刑場的黃沙被夏風卷起,窗外一片朦朧。陽光投進的光像刀一樣把玻璃劃得花白。他們依稀聽到判官在高聲說著什麽,大抵是那些人犯下的罪行。


    話畢,犯人們被推上斷頭台,他們哆嗦著,脖子架在始終黝黑鋥亮的石獅口上,被鋒利的牙齒劃出道道血痕,鮮紅的血珠從傷口裏緩慢流出、聚集、最後滴落進獅子口裏。蘇留風長歎聲氣:這三人早就被嚇破了膽,並沒什麽非常之處。他沒了興趣,走到了牢房另一邊,還沒動幾步,就立馬呆在原地:“看!那可是暮槿?”


    他站在黃北兩人的對麵,恰巧能看到官員們的席位。


    黃北和劉宗樸聽後也趕忙湊過去。被紅漆塗抹的觀席中央站著的正是獄長蘇青伏,他頭戴烏紗帽,身著漆黑官府,上麵紋有“獄”的錦緞大字,藏在窄袖的雙手自然垂在褲邊。而他身旁,露出個小小的腦袋。他們絕對不會看錯,那正是年僅五歲的蘇暮槿。


    “蘇青伏,他竟然讓這麽小的孩子看行刑!?”劉宗樸氣洶洶,一巴掌拍在泥牆上。


    “唉,遲早的事。”黃北說道,“獄長養她可就是為了用她打天下。”


    刑場寂靜,劊子手持刀立在死囚身旁,雙手舉起鬼頭刀,隨時預備砍下手下的頭。


    蘇暮槿在遠處觀望,從未有人跟她說過殺人之事,但她看見那大刀在半空中明晃晃的,手心也不免滲出汗液。


    “暮槿,這就是我昨日同你說過的事情。”


    “殺頭。”蘇暮槿迴應。


    蘇青伏半蹲在她身邊,看著眼前女孩的眼神如此童真無忌,不忍撫摸她那柔軟的短發:“如今天下暗流湧動,民不聊生,四方勢力各懷鬼胎,你可謂生於亂世,將來不免要打打殺殺,如今你得習慣這些事。”他見女孩並沒什麽反應,幹笑道,“現在說來你也聽不太懂,總之……記住便好。”


    “女兒知道。”前日蘇暮槿便學會在蘇青伏麵前稱自己為“女兒”了。


    蘇暮槿眼睛跟著蘇青伏,見他起身,向遠處揮了揮手,便把目光投向那座高台。


    肥壯的劊子手見到命令,便立馬手起刀落,一顆腦袋接著一顆滾落到沙地上,猩紅的血漿順著脖子向看席噴湧,好像一張惡鬼猙獰著怪臉。見此景,蘇暮槿嚇得連連撤步,直到被蘇青伏的手抵住後路。


    她驚慌失措地摸著脖子,好像掉下的腦袋是自己的。


    “沒事了。”蘇青伏溫柔地說道,“今天就到這,”他轉向一側,“管營,我還有事,你帶她迴臥室。”


    “是,大人。”管營拍拍蘇暮槿的肩膀,讓她跟他迴去。


    蘇暮槿氣息還未調整,本想撒嬌在這兒休息片刻,但又想到前幾日黃北師父他們對蘇青伏恭恭敬敬的模樣,心中不免打了個哆嗦,連忙提起腳,跟管營去蘇青伏給她安排的房間。


    他們穿過交錯的廊道,走進了一層的一間房間。


    蘇暮槿已經在這住了近三日,已經習慣了空間的寬大。還記得她第一天進屋時,從沒想過自己能擁有如此大的床,那床柔弱無比,她跳上去感覺自己在空中翱翔,輕盈無比。


    管營把她送迴後便一聲不吭地離開,還鎖上了房門。


    蟬鳴從窗戶湧入,惹到蘇暮槿感覺煩躁。她跳下椅子,從床邊拿起一本畫冊,準備接續昨日看到的蘇烈大將軍討西突厥一事,但那三個犯人被殺頭的場景始終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碰著畫冊,仿佛看見裏的人物變成一個個無頭怪物,朝外撲來。


    世上為何會有如此殘暴之事?她慌了神,默默合上畫冊,將它塞進了抽屜。


    月亮慢慢攀上空中,群星也隨之璀璨。


    若是平常,蘇暮槿此時早就進入夢鄉,但今夜注定難眠。一閉眼,那可怖的場景就擋在黑暗中。於是她隻得起身,等自己困得不行了再做打算。


    她穿上外衣和大褲衩,趴在大理石搭建的泛著涼意的窗欄上。窗戶上豎著五根木質棍子,讓她沒法離開這個房間。她透過間隙看屋外的樹林,樹林隨暖風搖動,月光滴在枝葉上,如同水一般四處流淌。她看了片刻後,便抬起頭,數著天上的星星。


    蘇先生曾說過,有片群星稱作北鬥,那七顆星星如勺子一般懸在暗藍的空中,始終如一,隻不過地牢太低,他們已很久未見過。


    說到地牢。蘇暮槿在這幾日懂了很多知識,她明白,過去那五年,她所住的地方名為地牢,那不是家,而是壞人的牢籠。黃北、蘇留風和劉宗樸就是這樣的壞人,他們是殺人者。何為殺人者?就是今早那個肥碩油膩的壯漢,他冷酷無比,粗手一起一落,便是殺人,還有,那掉腦袋的三人,也同樣是殺人者。


    那三個人也做過殺人的事情。蘇暮槿心情複雜。他們看上去分明和那肥漢截然不同,但都做過那樣的事情……


    她手支著腦袋,在爛漫星空中尋找勺子,想把其他事情拋之腦後。


    不知多久過去,一聲貓叫讓她重新迴到現實。


    她好奇地把自己身體撐起,湊到木欄上看著外邊,以尋找聲音的源頭。


    那是一隻毛色雪白的貓,在月光下優雅邁步,不時發出細聲細氣地叫聲。


    蘇暮槿笑了,她把手伸出窗戶,向貓兒拍手,以求得到那動物的注意。


    “來、來。”她唿喚道。


    那白貓聽懂了她的叫喚,踩著翩然的步伐走到窗前,隨後下蹲,一躍,便從木欄的間隔中飛進了房間裏。


    蘇暮槿目瞪口呆,這貓身手矯健,如此親人,從未見過。


    白貓來迴踱步,好像在審視她。


    蘇暮槿被白貓那雙如同翡翠般的藍綠色眼睛吸引,它們玉潤如水,散發著高貴的氣息。這貓真是可愛,好想摸摸它的毛發。蘇暮槿盤腿坐在地上,雙手張開,白貓就真的跑進了她的懷裏。


    蘇暮槿開心地笑了出來,一遍遍撫摸著白貓柔軟的毛發。


    “貓兒,你叫什麽名字啊。”不過它肯定不會迴答我的。即便如此,蘇暮槿還是樂在其中地跟白貓說著話。白貓隻是軟軟地叫著,小巧的腦袋不斷蹭著蘇暮槿的手臂,弄得她感覺有些癢。


    真是可愛,若這貓每晚能來陪我就好,那定能睡個好覺。


    白貓從她懷裏鑽出,跳上了她的床。蘇暮槿大喜過望,興衝衝地爬上床,把薄毯蓋在身上。那隻貓安靜地盤在她腦袋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蘇暮槿看到它哈欠,發覺自己也很困了,不消片刻就陷入沉睡,什麽夢都沒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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