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穿寬鬆的帆布鞋運動鞋到晚上脫了都被擠壓得紅腫,今天穿上皮鞋完全就是沒把自己身體放在眼裏。


    傅歆冷著臉幫他把衣服扣子扣好,領口翻得板正。“穿什麽皮鞋,鞋底多硬啊,難受死了。”


    莫琰笑笑,像感歎一樣說:“見老熟人嘛,總不好太邋遢。沒事的,不疼的。”


    兩個人出了房間,傅歆看到李睿的時候,發現李睿也穿得非常正式。


    都是墨綠色的襯衫,熨得平整的西褲。


    陵園就在山腳,不遠處的山腰上是莫琰和李睿他們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這條路閉著眼莫琰都知道怎麽走。


    不同於火車上的侃侃而談,這一路李睿和莫琰都沒說話。


    說實話傅歆並不覺得自己對傅添有什麽特殊的感情,對他來說,父親這個人好想永遠都生活在電話那頭,或者是爺爺拿迴家的一封封信裏。


    要說感情,還不如和莫琰的深一些。


    這會看到他的照片,傅歆也很難和父親聯係在一起。


    莫琰把事先買好的那束花交給傅歆,讓他替自己把花放在墓前。


    然後他說:“班長,這是你兒子,長得是不是很像你?他已經和我生活了大半年了哦,非常乖,非常懂事。”


    他笑了起來,很欣慰的樣子:“人家小夥子這次可是考上一所特別好的初中呢,比咱倆可好多了,就你那點文化水平,生出個這麽好的兒子,你在下麵,可以偷著樂了。”


    他的手扶在傅歆的肩膀上,傅歆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莫琰在顫抖。


    嘴上說著輕鬆的話,身體卻沒有辦法騙人。


    莫琰想讓傅歆也說點什麽,傅歆盯著那種照片看了好久,還是不知道說什麽,最後憋出一句:“你托付的人很可靠,你可以安心了。”


    莫琰隻當他不善言辭,也不再強迫他什麽。


    讓李睿帶著他到處走走,自己一個人呆一會。


    傅歆起初不願意,李睿人高馬大的,一把就把他擄走,笑著說:“男人想要獨處,你小屁孩在他麵前讓你叔叔多難堪。”


    等莫琰轉著輪椅趕上兩個人的時候,他臉上又恢複到往日那樣,還是掛著溫和的笑容。


    隻是眼角有點紅紅的。


    山路不好走,都是李睿推著莫琰,傅歆在旁邊跟著,不知道怎麽的,傅歆突然拉過莫琰的手,重重地捏了兩下。


    莫琰抬頭看看他,也用大拇指捏了一下他的手。


    兩個人對視,一同笑了起來。


    “你下次旅遊不要帶我來這種山路啊,你自己又不用走,你看我和李叔爬山累的。”小孩不好意思,鬆開了莫琰的手。


    莫琰扭頭再看了一眼莊嚴的陵園。


    笑著說:“嗯,以後不來了。”


    要往前看,以後,都不來了。


    山下不遠處就是牧民居住的地方,這兩天正好的賽馬大會。


    傅歆還從來沒看過,他想象中的賽馬就是騎馬看誰跑得快,沒想到跟演雜技似的。


    他看得入迷,心情跟著選手的狀態起伏不定,他們表演的時候,他的心高高懸著,他們贏了他也會歡唿。


    傅歆坐在旁邊看著他笑個不停,心情總算恢複過來。


    他問小孩:“精不精彩?”


    小孩看得目不轉睛,根本顧不上看他一眼,敷衍道:“精彩精彩,哎呀你別說話,我剛剛都分神了。”


    莫琰氣得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臭小子。”


    賽馬大會結束後天已經擦黑,晚上還有一出重頭戲就是篝火晚會。


    李睿好久都沒參加過了,一時間玩心大起。又怕莫琰不愛熱鬧,便攛掇傅歆去和莫琰說他也想留下來。


    莫琰看著他倆眼睛放光的樣子,壓著身體的不適,點頭同意。


    其實他留下真的沒什麽可玩的,他被禁錮在輪椅上不得動彈,這種熱鬧參與度又很高的事情實在不適合他。


    但是沒辦法,誰讓小孩喜歡呢?


    這兩年旅遊業發展起來,參加這種活動的除了本地牧民外,還有很多像他們一樣的外地遊客。


    晚上火把點亮,各方遊客匯聚過來,說什麽方言的都有,音樂一放起來,好不熱鬧。


    傅歆終歸是小孩,還是愛玩好動的年紀,加上旁邊有個本就開朗愛玩的李睿。


    這才一會的功夫,就被拉去篝火邊隨著大部隊一起跳起左腳舞。


    傅歆還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很激動。不過腳感覺不聽自己使喚一樣,老是跳錯。火光搖曳,他的臉紅成個番茄。


    越是緊張,越不知道下一步應該怎麽出腳,到最後傅歆簡直就是被拖著走的,根本談不上跳舞。


    和他一樣的,還有笑得能看到後槽牙的李睿。


    莫琰在不遠遠處的大長桌麵前坐著,看到傅歆害羞的樣子隻覺得好笑。


    這裏一到這種活動就喜歡烤牛羊肉吃,那種整隻或者大塊的肉刷上具有民族風情的調料,就這麽架在火上烤。油脂滴落在炭火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淳樸又野性十足。


    肉吃得多,難免就會覺得膩,需要喝點什麽。


    等迴過神來,莫琰已經捧著土陶碗喝了不少酒。


    喝酒會讓他脆弱的神經難受,疼痛。喝酒會讓他失禁,會讓他神誌不清。


    這些他隨時都銘記於心,從不敢放肆,任性胡來。


    但是今夜,至少今夜他不想管這些,隻想有一刻能讓他放掉心裏壓抑已久的痛苦。可以像別的遊客那樣,隻享受眼前的熱鬧歡愉。


    其實照以前,他的酒量不算差的,這點酒對他來說不算什麽。但是今時不同於往日,他身體也不可以同昔日相比,他覺得自己是醉了的。


    不然為什麽迴到房間的時候,小孩要生氣?


    小孩的臉被煙火熏得發紅,摸上去還有點燙。


    他正在給自己換衣服,冷著臉罵自己:“喝什麽酒!自己什麽身體不知道還喝酒!難受吧!疼吧!你夜裏要是哼哼我才不起來給你找止疼藥!疼死你。”


    傅歆把莫琰扶到床上坐好,他坐得歪歪扭扭,傅歆怕他摔下床去。把兩張床的枕頭都拿過來,塞在他的周圍。


    他輕輕幫莫琰把鞋子脫了,果然,腳已經紅腫,內扣在腳心的腳趾還被磨出一個水泡,這會在燈底下發亮。


    他氣不過,往莫琰的腳上拍了一掌,又小心翼翼地幫他塞到被子裏,還找來了兩塊浴巾疊高以後塞到莫琰的腳下給他墊著。


    過了一會,小孩又端來一杯水,喂莫琰喝下,他小聲地問莫琰:“是不是很難受啊?”


    莫琰捧著傅歆的臉,問傅歆:“叔叔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也不知道他是醉了還是說真的,傅歆聽著隻覺得溫柔,隻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傅歆不好再說話硬邦邦的,也放低聲音迴他:“我沒有生氣,我就是擔心你喝多了會難受。”


    莫琰還捧著傅歆的臉,像是討好一樣問傅歆:“你真的覺得叔叔很可靠嗎?你覺得和叔叔在一起生活,真的很幸福嗎?”


    傅歆點點頭。


    莫琰又笑起來,像是被表揚了一樣。


    他說:“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快快樂樂地長大。新辭你知道你有多重要嗎?”


    像是一個終年不見天日的洞穴,突然被上天垂憐,然後投射了一束光進來。


    一束小小的、亮亮的還帶著溫暖的光。


    第二天本想說就在街頭轉轉,買點當地的特產或者傅歆喜歡的小玩意兒。


    但是架不住李睿說要去拜拜,怎麽著他也老大不小了,想去求求姻緣。


    一行人又隻好往寺那邊走,這裏的寺廟不像別處的寺廟,風格很獨特,傅歆還隻在書裏見過。


    和莫琰一樣,他不信神佛,但也對沒見過的東西感到新奇。本就是出來旅遊,去哪裏都覺得好玩,都覺得新鮮。


    到了寺門前,莫琰進不去。隻好讓李睿帶著傅歆進去,他叮囑了好幾遍,讓李睿拉好傅歆,別把孩子弄丟了。


    李睿擺擺手,和他說:“哎喲,放心吧,他都多大了,不會弄丟的。”


    這會還正是中午,寺前正熱鬧著。賣小吃的和買吉祥物的攤販正賣力地吆喝著,離莫琰不遠處有一個很大的香爐,香煙飄過來,他覺得有點眯眼睛,便轉著輪椅往前挪了一些。


    又想著傅歆和李睿還沒有吃東西,一會出來該餓了。


    他轉著輪椅停在小吃攤前買了兩個牛肉餅放在腿上,原本打算折迴去等他們。扭頭卻看到有賣平安扣的,心裏想到在寺裏的小孩。


    心柔軟下來。


    本不信神佛,但是覺得你重要,所以也想用這些縹緲的東西為你加一道祝福。


    他將那個拴著平安扣的彩色手串小心地放進外套口袋裏,折迴原處等傅歆他們。


    不知道求什麽姻緣要這麽久,牛肉餅都已經不燙了,兩個人才出來。


    莫琰有點不高興,問李睿:”你是要娶天仙迴家啊,那麽久不出來?“李睿瞅他一眼,拍了一下傅歆的頭說:“根本不是我慢好嗎?是這小鬼,這摸摸那碰碰的,浪費我好多時間。”


    莫琰以為是傅歆貪玩,正要問有沒有闖禍。


    李睿接著開口說:“寺裏那個經筒,他全轉了一遍。一聽到有人說靈,拉都拉不住地就要轉。搞半天還是個小迷信。”


    傅歆板著臉,耳根紅紅地掏出來一個係著平安扣的彩色手繩,抬起莫琰的手將他帶了上去。


    他說:“我平時的零花錢買的,沒有用李叔的錢。你戴好了,別弄丟了,保平安的。”


    那個手繩和莫琰口袋裏的一模一樣。


    他也拿出那個手繩說:“你自己帶上,也別弄丟了。”


    高原環境下,莫琰身體實在扛不住,基本上隻能玩一上午,下午就得迴賓館躺著休息。除此之外,傅歆還發現莫琰的手腳一天比一天腫,到後麵幾乎連一貫穿著的運動鞋都難塞進去。


    傅歆立馬收心,纏著李睿訂車票要迴家。


    玩可以以後再找機會玩,但是現在莫琰更重要,不然為什麽要把從牙縫中省出來的零花錢拿來給他求平安扣。


    坐在返程的火車上,傅歆還是會有點舍不得,像去的時候那樣扒在窗戶上看外麵的風景。莫琰在睡覺,高原氣壓低,他這兩天夜裏其實很難睡著,即使把枕頭都墊在身下也覺得胸悶氣短。


    火車下了高原他才漸漸覺得舒服一些,慢慢地眼皮開始打架,什麽時候睡過去的自己都記不清了。


    等再醒的時候,火車已經即將靠站,他側頭看到傅歆正靠在自己身邊,睡得很熟。


    這大半年莫琰真的把傅歆養得很好,想起上一次火車靠站的時候,傅歆分明不長這樣的。


    那會的傅歆頭發亂糟糟的,小臉也是髒兮兮的,要是拿個缺了口的碗,莫琰覺得傅歆能下了車就上班。


    平日裏不覺得,現在這麽看,才覺得變化真的好大。才見到傅歆的時候,莫琰都懷疑他有沒有一米五,洗澡的時候也能看得到他根根分明的肋骨。現在傅歆和同齡人走在一起,看著竟然要比一些孩子還高一點。


    他原本皮膚就白,隻是以前因為營養不良的原因,顯得麵黃肌瘦。現在營養跟上,膚色又迴到白皙的樣子。


    很多人都說五年級到初三這個年齡段的小孩最難看了,身體急速生長,隱約開始有了成年人的樣貌,但骨架還不足以支撐起來。


    可莫琰這會仔細瞧了瞧傅歆,哪會難看,相反他覺得自家小孩長得越來越好了。睫毛那麽長,鼻梁又挺,照這麽長下去,他這張臉這種個子怕不是要去拍電影。


    不行不行,孩子成績那麽好,去當電影明星可惜了。


    也不對,孩子喜歡什麽就讓他去做什麽,做家長的要支持孩子。


    電影明星也不錯,這樣就能經常出現在電視上,就算以後不能時常見麵,自己還能在電視裏看看他好不好。


    下了火車,李睿想直接把莫琰他們爺倆直接送迴家,沒想到莫琰在車上睡了一覺,這會精神十足,說還要帶傅歆去個地方。李睿有事隻能先走,約他改天見麵。


    傅歆跟著莫琰走進了火車站旁邊那個服裝商場,莫琰不好意思地說:“都到這裏了,就著給你買兩件衣服,馬上都要開學了,你個子竄得快以前的都穿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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