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腦和身體都是飄的,卻又不得不強迫自己清醒,在山裏高一腳低一腳地踩過去,臉上被樹枝刮出血痕也渾然不覺,


    偶爾踩到一坨軟綿綿又毫無生機的東西,全身的毛孔都會瞬間緊縮起來,低頭卻隻是小動物的屍體。


    “先在這休息一會。”謝灝強行把人拉上一塊平地,“你現在這種狀態太危險,別莫琰還沒找到,你又滾下了山。”


    傅歆單手搓了把臉,傷口傳來的刺痛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卻很快又有更多的利刃絞上心口,


    在那裏撕出一道道深不見底的裂口來,被霧霾籠罩的情緒要把整個人拖下深淵,懊惱和害怕讓他幾乎喘不過氣,隻有狠狠一拳砸到身邊的樹上:“操!”


    謝灝想壓著他坐下,卻被一把掙脫。


    “我有分寸的。”傅歆撐著往前走了兩步,迴頭道,“阿琰還在等我,我得找到他。”


    謝灝在心裏歎氣,握住他的胳膊:“走吧,我和你一起。”


    月亮像個銀色的大盤子。


    莫琰拖著麻木的雙腿,重重一屁股坐在樹下。遠處有燈光和唿喊聲,以及狗叫,他知道那一定是警察和搜救隊,但實在走不動了。


    之前那幾個綁匪或許是因為太緊張,所以並沒有把手上的繩索捆死,他很快就摸索著解開了繩結,


    並且在對方把車停到一個緩坡,想要去上廁所的時候,趁機解開腳上的束縛,拉開車門衝下了山。


    在此之前,他已經觀察了半分鍾窗外的路,所以大致能了解方向。


    申瑋一行人倒是被他弄了個措手不及,反應最快的那個想撲上去抓,卻反而被莫琰一腳踹翻,一路哀嚎慘叫著滾進了山坳裏。


    申瑋和另外一個人也追了過來,不過兩人都是藥癮,和莫琰比起來顯然不占優勢,沒多久就被徹底甩在了黑暗裏。


    莫琰活動了一下腳踝,覺得自己下次要買個哨子,7x24小時掛在脖子裏,實在沒力氣還能吹一吹。


    在狂奔的時候他不小心摔了一跤,現在腦袋有些沉悶,於是把頭埋進膝蓋想休息一會,卻不小心睡了過去,或者幹脆說是昏了過去。


    反正,警察遲早也會來這一片的吧。


    他迷迷糊糊地想。


    連昏迷也很提心吊膽。


    半個小時後,傅歆掃開麵前蓬鬆的草,眼前是一片相對寬敞的平地。


    那裏有一棵大樹,而樹下正蜷縮著一個人,一動不動。


    他的指尖霎時冰冷,跌跌撞撞衝了過去:“阿琰!”


    莫琰傻乎乎地睜開眼睛:“嗯?”


    因為這一個含糊不清的“嗯”,傅歆終於能鬆下一口氣,他幾乎要喜極而泣,用盡全力把人抱緊:“乖,沒事了。”


    莫琰笑了笑,想說話卻身體一軟,徹底暈在了傅歆懷裏。


    遠處透出了一抹紅色的晨光,微微亮。


    病房裏有很淡的消毒水氣味。


    這是一個很綿長的夢境,夢裏像是發生了很多事情,有許多斑斕的色塊拚湊在一起,它們飛速旋轉,讓世界也變得模糊不定。


    如同一腳踩空,莫琰身體哆嗦了一下,猛然醒了過來。


    他怔怔地看著天花板上的燈,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直到靈魂摯友的臉出現在上方,笑容燦爛,牙齒雪白。


    莫琰:“……”


    這一定是個恐怖故事。


    “你可算是醒了。”金睿扶著他坐起來,“傅總五分鍾前剛走,去陪伯母到食堂吃點東西,馬上就迴來。”


    莫琰喝了杯溫熱的水,精神總算是緩迴來了一些。


    “申瑋那群人已經被抓住了,唐夏也在局子裏接受問話。”金睿說,“你的大學同學跟著在山裏找了大半夜,早上又一直守在醫院裏,後來伯母勸他們先迴去了。”


    “辛苦你們了。”莫琰把杯子還給他,“昨晚我還真挺怕的。”


    “但你仍然打殘了一個綁匪,那孫子直到現在還在icu搶救。”金睿拍拍他,“多牛逼,以後能吹二十年。”


    “我的腿沒事吧?”莫琰又問。


    “扭傷而已,消腫了就能下地,頭也沒事,多休息。”金睿說,“你先躺會兒,我去叫醫生過來。”


    靈魂摯友出門往護士站走,半路剛好碰到傅歆。


    “阿琰醒了嗎?”他問。


    “醒了。”金睿目光沉痛,“但是好像失憶了。”


    《霸道傅總經理小嬌妻》裏都這麽寫,很合理。


    傅歆一把推開病房門:“阿琰!”


    莫琰握著遙控器看他。


    “知道我是誰嗎?”傅歆坐在床邊,緊張地和他對視。


    莫琰眨了一下眼睛,把遙控器丟在一旁:“不知道啊。”


    他的聲音又顫又軟,戳得傅歆一陣心疼。


    他把人摟進懷裏,帶著幾分慌亂低聲哄:“不怕,有我呢。”


    莫琰肩膀微微發抖。


    傅歆:“……”


    莫琰終於沒憋住,悶悶笑出聲。


    傅歆卻沒有鬆手,反而把人抱得更緊,巨大的慶幸鋪天蓋地湧來,失而複得簡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一個詞,他在他耳邊說,你這個小壞蛋。


    “我沒事的。”莫琰拍拍他的後背,“謝謝你找到我。”


    傅歆說:“嗯。”


    兩人一直抱在一起,貌似三年五年也不會分開,以至於後來金睿不得不“咳”了一嗓子。


    莫老太太和主治醫生都在門口站著,她抽空小聲介紹了一句:“那是我兒子的男朋友。”


    “傅總今天早上少說也找了我三四次。”主治醫生見慣大風大浪,一點也不稀奇,他笑著走過來,“阿琰覺得怎麽樣?”


    “挺好的。”莫琰說,“就是有點暈,還有點餓。”


    “頭暈沒事,觀察一周就可以出院了。”主治醫生說,“至於有點餓,這得歸劉醫生。”


    “爸爸已經去姑媽家幫你拿湯了,馬上就能迴來。”莫老太太坐在床邊,“昨晚嚇到了吧?”


    “對不起。”莫琰握住她的手,自責道,“又讓你和我爸擔心了。”


    “傻孩子。”莫老太太拍拍他,“你沒事就好。”


    做完檢查之後,其餘人都識趣地退出病房,把空間留給了一對小情侶。


    “你臉都受傷了。”莫琰用手背蹭了蹭,“疼嗎?”


    傅歆搖頭:“沒事。”


    “我知道,你昨晚一定被我嚇壞了。”莫琰說,“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


    “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傅歆把他的手牢牢攥在掌心,“以後不會了,我也保證。”


    莫琰撲過去摟緊他。


    兩人誰都沒有提那些糟糕的事情,直到莫琰吃完湯飯又睡著,傅歆才開車載著莫弘老先生,一起去了公安局。


    三名綁匪一個在icu,一個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事成了有錢拿,隻有申瑋,一口咬定是受唐夏主使,自己才會綁架殺人。


    “警方還要調查,唐夏暫時出不來。”許淩川說,“莫琰現在也在醫院裏,您看關於nightingale發布會的事情,是不是緩一個月再說?”


    “可以。”傅歆點頭。現在他的美玉君的確需要好好休息,而不是被牽扯進下一樁社會新聞裏。


    “我會全程盯著這件事的。”許淩川說,“等傅總和莫弘老先生覺得時間合適了,我再代表淩雲和吳總去探望莫琰。”


    審訊室裏,唐夏坐在椅子上,從身體到神智都是精疲力竭,滿臉都是青黑的胡茬。


    “我沒有指使申瑋殺人。”他說,“我有錄音。”


    “什麽錄音?”兩名警察對視了一眼。


    “我和申瑋最近幾次的對話,還有另一個人,1999酒吧的老板李大金。”


    唐夏繼續說,“我們兩個人有幾筆共同投資,一直是他在打理,最近應該出了問題,他沒法向我交代,所以才想借申瑋的手來對付我。”


    這是一個聽起來有些複雜的案子,等警方把一切都調查清楚的時候,莫琰已經痊愈出院,並且在唿嘯山莊裏躺得全身發軟,胖了五斤。


    “我強烈要求上班!”莫琰把體重秤一腳踢到洗浴台下。


    “可以,下周一。”傅歆站在門口,用地下黨接頭的語調說,“我明天偷偷帶你出去吃火鍋。”


    莫琰吞了吞口水:“嗯。”


    “今天唐夏就出來了。”傅歆又說,“至於那三個綁架你的瘋子,至少也要蹲十年。”


    “要是唐夏沒有錄音,這迴是不是就要被咬死了?”莫琰坐在床上,想了想又嫌棄,“他身邊都什麽人啊。”


    助理吸煙、綁架、騙捐款,所謂的“酒吧朋友”又身陷高利貸,為了獨吞公司不惜送他進監獄,人生也是可悲。


    “他也不傻,後幾次覺察出異樣,就一直帶著錄音筆。”傅歆說,“但警方在這件事上,還真拿李大金沒辦法,他明裏全程都在勸阻,雖然那‘勸阻’其實更像是誘導,但的確不能當成證據。”


    “就這麽便宜他了?”莫琰問。


    “當然不是。”傅歆幫他放好枕頭,“又是高利貸又是教唆殺人,底子能有多幹淨,唐夏也向警方交代,


    說李大金曾經在一次喝醉之後,吹噓自己身上有好幾條人命,靠著關係擺平之後才來了北京,警方已經去他的老家調查了。”


    “嗯。”莫琰拉住他的手,“今晚留下吧。”


    “嶽父嶽母不介意嗎?”傅歆問。


    “都嶽父嶽母了,還有什麽好介意的。”莫琰在櫃子裏翻出自己的睡衣,“都快兩點了,去洗澡。”


    傅總經理心情很好。


    人生中第一次住在唿嘯山莊,很值得以後每一年都拿出來紀念。傅歆把頭發吹幹,出浴室後卻見莫琰還沒睡,正坐在床上專心致誌地看手機。


    “又不聽話。”傅歆捂住他的眼睛,“睡覺了。”


    “我沒打遊戲。”莫琰說,“是唐夏,他用nightingale的官方號發了條微博。”


    傅歆微微皺眉:“嗯?”


    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裏,唐夏合上電腦,關了手機,獨自看著窗外燈火璀璨的街道。


    這裏曾經是他傾注了一切希望的地方,不過現在,他想徹底離開了。


    “怎麽了這是。”另一處公寓裏,蔣山摸著眼鏡坐起來,“大半夜的開電腦做什麽,又出事了?”


    “唐夏自己發了封道歉信。”吳梅說,“承認nightingale是莫琰的,和他毫無關係。”沒有用集團精心設計的道歉稿,隻發了一小段話,簡短講述了他從莫琰手裏搶走品牌的故事。


    nightingale的設計師一夜之間變成了小偷,或者說是更惡劣的劫匪,而一直忙碌在店鋪裏的那位“兼職導購”,


    才是品牌真正的設計者,這一切實在太戲劇太反轉,哪怕是在淩晨兩點,也引來大批網友圍觀,一路躥到了熱搜榜的第一位。


    在寫到關於“暮色”的部分時,唐夏其實是有些猶豫的,但這猶豫也隻存在了一秒,他就繼續在鍵盤上敲擊,自願放棄品牌,讓它繼續留在時尚芭莎,跟著全新的設計師走得更遠。


    “再次向所有人道歉。”


    在打完這句話的時候,他有一種從荊棘與煉獄裏爬出的解脫感。他有過野心,有過天分,也借由別人的力量站上過巔峰,


    而現在這一切都應該消失了,他隻剩下了失敗的人生,失敗的事業,失敗的人際關係,滿心頹廢,狼狽不堪。


    隻希望還來得及找到另一條路。


    “看來明天的火鍋計劃得取消了。”傅歆拍拍懷裏的人,“我們得盡快聯合阿裏集團,舉辦一個記者會。”


    清晨的陽光很好。


    莫琰叼著牙刷,在洗臉台旁刷手機新聞。經過一夜的發酵,整件事情的熱議程度要比昨晚更加火爆,一直高居討論榜首,


    時尚芭莎也緊急發了公關稿,承認集團內部存在管理漏洞,承諾會給莫琰補償,並且及時處理相關人員。


    “這個‘相關人員’指的是誰?”莫琰問。


    “最相關的,大概就是許淩川了。”傅歆說,“但他不會出事的。”


    “我懂,公關措辭。”莫琰把臉擦幹淨,“不過網上的討論風向還挺好。”


    他之前的確有些小擔心,覺得時尚芭莎的競爭對手可能會拿這件事做文章,從而再度影響到nightingale和自己,不過現在看來倒是白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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