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日她縫補他滿身傷痕,最渴望之事便是伸手擁他入懷,可她答應過魘魅,不能再給鬼差帶來困擾,她隻敢在武羅昏昏沉沉低喊著她的名時,悄悄以指尖輕撫他滿布嚇人傷疤的臉龐,半點力道也不敢多放,不敢同他說“我在這裏”,緩緩地、柔柔地、像根羽毛似地,觸摸他。本以為不可能再實現的奢望,竟然還有成真之日………


    “雖然你們兩位重修舊好是值得恭賀之事,但國有國法,鬼有鬼規,不是親親抱抱就能蒙混過去,也不是你愛我、我愛你就能天下太平。”文判官好抱歉必須打斷人家的恩愛纏綿,他不想扮演壞人角色,可是提醒愛侶們認清現實也算功德一件。


    “武羅‘天尊’,天尊這兩字,代表著何種涵義,您應該比我清楚,上地府裏搶走心愛鬼兒的這種事,隻有兇獸那一類聽不懂人話的動物才會去做,神與兇獸不同,您千千萬萬不要破例。”敢明目張膽向鬼差索討要這隻鬼那隻鬼的家夥,除了兇獸外,沒有其它人有這種狗膽。


    文判官的好言相勸,武羅連聽都不聽,一把抱起連秋水,與他擦肩而過,文判官臉上始終掛著的笑容慢慢斂去,飄飄渺渺的嗓,已不見方才的嗬嗬輕笑。


    “之前那一迴,我沒阻止您帶走秋水,因為您的眼神裏充滿不確定,我很清楚秋水最後仍會乖乖迴到黃泉。但這一迴不同,您的眼神太篤定,篤定到我不得不告誡您,連秋水飲過孟婆湯,躍過忘川水,這在咱們府裏的工作記事簿上已經記下一筆,現在她卻還在這裏,事情若往上頭


    “你們枉死城裏的鬼魂那麽多條,讓出連秋水這一抹小魂給我又怎樣?!”武羅吼迴去,死也不放她下來。


    “好耳熟……呀,是了,以前,兇獸檮杌也吼過類似的字句……”一位神和一隻兇獸的思考模式竟然如此相似,真是……不可思議。文判官不知該先笑或先歎氣,他怎麽老遇上這類男人呀?


    末了,文判官搖搖頭,迴他:


    “若不是兇獸檮杌想要搶的魂魄,是無瑕天女那一條,我絕對會顧及地府安寧,同意將上官白玉打包送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反正他是兇獸,他身旁跟了一隻女鬼,遇上誰開口問,他都能驕傲地抬起下顎,朗聲道:‘這隻女鬼是我從黃泉地府的鬼差手上強搶過來的!’ 旁人絕對會大聲替他拍手叫好,敬佩他與地府作對的好勇氣,誇獎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兇獸。”


    文判官旋身,緩步至武羅麵前,此刻他臉上的神情,與武羅當初肉身剛死,被縛往地府時所見到的冷顏文判官如出一轍,淡淡的冷、淡淡的睥睨。


    “可是,您是神,您身旁帶隻鬼,情況全然不同,您非但沒有辦法像兇獸輕易得到諒解和誇獎,更會被視為破壞法規的劣行,兇獸能做的事,神不能也不被允許去做。”妖搶走一隻鬼,是英雄;神搶走一隻鬼,算什麽呢?傳出去能聽嗎?


    “那我就不當神。”武羅迴得更堅決。


    “小武哥……”連秋水聽著文判官的一字一句,不由得擔心武羅會因她而犯戒獲罪。


    文判官手一揚,千百隻小鬼差團團圍上來,武羅和秋水被困在正中央。


    “神,不是您說不想當就能不當,而連秋水,不是您說想帶走就能帶走。這可不是孩子遊戲,耍耍任性,就能討到所有想要的東西。”


    武羅臂膀上的獸形雕青巨吼一聲飛竄出來,開明神獸站在武羅身前護主,朝小鬼差咆哮,雪白大牙,森冷嚇人,不許任何鬼差再上前半步。開明神獸毋須幻化為兵器,光靠兩排利牙便能將鬼差撕裂成碎片。


    戰火,一觸即發。


    神與鬼,劍拔弩張。


    “你們別這樣……”連秋水不知道該先勸退誰,兩方人馬一邊是愛人,一邊是照顧她無數年的好朋友。


    “天尊,在咱們地府,就得遵守地府規則,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身為小鬼之一的我,不能輕易給您方便。”判官,也是鬼的一種。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這八個字,點醒了武羅。整個地府裏,誰最大?閻王最大。偏偏這個最大的頭兒,他武羅恰巧認識。老友見麵,什麽事都好談!


    武羅腳步一旋,轉變方向。直接向他開口。“身為小鬼的你無法溝通,那麽,我去見閻王,”


    “不行。”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屁哩!


    小鬼難纏,身為鬼中之王的閻王更是難纏之上的難纏!


    黃泉公堂,燈不明、火不亮,陰森幽暗,左右兩側,牛頭馬麵、黑白無常、文武雙判,底下執杖的鬼差兩列排排站好,除了會喊“威武”之外,不識得其它鬼話。


    武羅攬緊連秋水,站在公堂之中,前方庭上,由黃泉之主散發的黑幕氣息,籠罩了大半,隻能看見有一雙腳,交迭在赭色大桌上,雖然難見膝蓋以上的部分,但光看見腿都能抬放在桌上,可想見坐在大椅上的黃泉之主坐姿決計不會太好。


    “什麽意思?”武羅臉色難看,再問一次。


    “意思就是,你剛才開口的要求,駁迴。”腳板代替驚堂木,重重砰一聲,宣告退堂。


    “慢著!駁迴理由為何?!”


    “你要求太多了,之前要我免除所有連秋水該受的罰則,還要我把你在人間養的那條狗魂讓給你當護駕開明獸,後來更向我索討給碎掉的龍飛刀一個可以轉世的機會,現在又要我把應該投胎入世的連秋水鬼魂讓你帶走,下一次會不會跟我討幾桶孟婆湯迴去當開水喝?所謂事不過三,你已經過三了。”做神不能這樣哦,太超過了。


    “龍飛刀那一次,他並沒有入世,那一條不算。”龍飛刀最後是靠兇獸饕餮的逆行之術,迴到他沒有碎裂之日。


    “當然算,因為我親口應允,隻要他死,我就安排他轉世,他沒死成,是他的問題,不是我的,日後若他再死,我的承諾還是作數。”黃泉之主,沒有戲言。


    “沒得商量?”武羅上前一步,近乎威逼。


    “……看你的誠意囉。”商量倒是可以商量啦。


    “誠意?”這兩字,相當具有想象空間。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好處的話,我可以考慮考慮。”案桌上的腳,從左上右下交迭變成右上左下。“這是賄賂。”文判官彎身,在頂頭上司耳旁警告。拜托,堂下站著眾多小鬼,光明正大行賄,上梁不正,下梁一定歪。


    “沒收錢就不算賄賂。”黃泉之主堵迴去。


    “那你要什麽?”武羅不想迂迥,直接問了。


    “讓出一條鬼魂給你,比打個嗬欠更容易,畢竟逃離在地府之外的孤魂野鬼千千萬萬隻,多一隻也不算什麽。但是,你如何留一隻鬼在身邊?把她帶迴去天界?


    你想讓天界永不沉落的聖光將她燒得魂飛魄散?還是你打算跟她一塊兒待在我這裏,成為趕也趕不走的食客?”前者,是別人家的事,他管不著,後者,是吃他的用他的,他很有意見。


    “說重點。”武羅不想聽那些廢言。


    “許多小修仙,都是人死後變鬼,生前善行無數,榮升仙榜,要是連秋水也能成為小修仙,應該是最皆大歡喜的吧。”小修仙跟在大天尊身邊,誰還有話說?


    確實。如果秋水能修練成仙,一切問題便會單純許多許多,她可以與他一塊兒到天界,他不用擔心她會被神氣和日芒所傷,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步入溫暖白晝,享受日光輕緩灑落身上的舒適,再也不用做個晝伏夜出的幽魂。


    “可修仙不是人人都能當,千萬條亡魂裏,也不過偶爾才會出現小貓兩三隻。”黑幕氣息裏,傳來笑聲。“我可以替連秋水呈報她的功績,前提是,她得留在我這裏,補滿五萬條的破損魂魄。”


    “五萬條””不會太多了嗎?


    “對,五萬條,一條都不能少。她一補完,我立即請人將她雙手奉上,如果你能同意,我們就成交,否則,就請迴吧。”他不接受討價還價。


    五萬條,得補上多少年?不是每一條魂魄來到黃泉都會支離破裂,老死病死上吊死投河死的人,魂體皆是完整無缺,扣除掉那些,要等著補魂的數量,一天有個二十隻都算過量了好不好!


    又不是亂世,哪來那麽多人天天拿刀劍互砍?


    現在的人間,祥和寧靜,國與國,互助互惠,感情好得很。


    “我願意。”


    開口允諾的,是連秋水。“我願意在這裏補滿五萬條破損魂魄,謝謝閻王寬容。”她盈盈跪下,感激不已。她願意,無論是五萬條、十萬條,甚至是百萬條魂魄,她都願意,能與武羅還有任何相聚機會,她都要珍惜,都會感恩。


    “秋水!五萬條太多了!縫五年都縫不完!”武羅對這個數字很有意見。


    “不多,一點也不多,讓我縫,五年、十年也沒關係,百年都等了,再多個五年、十年就能堂堂正正地陪在你身邊,我要這個機會。”她的目光既燦亮又固執,這樣的眸色他太熟悉了,他最親愛的秋水一堅持起來,誰也說不動她、勸不退她,嬌小身軀裏蘊含無比的力量。


    “而且,五萬條裏,不包含雞鴨魚牛羊等等的動物靈。”黃泉之主的附加條件緊接而來。


    “什麽””武羅惡狠狠瞪去。


    黑幕氣息中傳來嘖嘖聲。“當然不能包含呀,不然一天人界會剁掉多少條動物吃下肚,沒兩、三天五萬條就滿了,我所謂的五萬條,隻能是人或妖,至於獸類,你想補就補,不想補也可以拒絕,我不會強迫你。”


    武羅正要嗆迴這麽不公平的條件,連秋水銀鈴般清脆的同意聲比他更快。


    “好,秋水明白了。”


    “秋水!”武羅才開口,她纖指輕輕抵在他唇上,給他一抹清豔笑靨。


    “小武哥,要讓你等我一陣子了。”她有些抱歉地說。武羅牢牢握緊她的手。“你都等了我好幾輩子,幾年的時間算什麽!”


    “嗯。”她笑著頷首。


    “看來達成共識,你準備哪天開始上工?”黑幕氣息後的黃泉之主在一雙愛侶眉目傳情之際,插嘴破壞好氣氛。


    “現在。”連秋水連等也不願再等。她花在等待的時間已經太長,從現在起,她不要再等,一刻都不要。


    “好,夠幹脆,快去吧。”擱在桌上的腳板二度一敲,這迴當真要退堂了,砰一聲之後,朝堂上的黑幕氣息逐漸散去,大椅上,隻剩空蕩。


    “魘魅,帶秋水迴去。”文判官翻閱生死簿查看,馬上有工作上門了。“等會兒將有十二條魂魄被勾至地府,其中有兩條可以補,一條是人,一條是豬隻。”他說著,眼角餘光瞟見生死簿上某一頁,寫著“童伊人”三字的那一欄,歲壽原本足足七十,死因是壽終正寢,紙間書寫的文字卻緩緩在挪動、變化、扭曲,七十變成十九,死因變成了善妒二娘不讓她瓜分童家家財,命令婢女悄悄將不醒不動的她翻身,口鼻掩在枕間,窒息而亡,時辰,就在方才連秋水答應黃泉之主提出的要求那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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