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緣的兩個人,即便靠得再近,愛得再深,也會如同你與她,不是生死離別,便是孽障糾纏。她這一世,死於你之手,你還希望求得下一世?你想讓她再度受到這種苦痛?月讀看透世事的雙眼凝視著他,彷佛連同下一世的悲劇亦逃不出那雙淡色瞳眸。


    會嗎?


    他若不願意跟隨月讀迴歸天職,他若堅持與秋水再續前緣,是不是他仍會親手傷害她?


    那一刀劃破她的胸口時,把他的心也一並撕裂絞碎。他的人生,停駐在那段可怕的記憶中,未曾再前進。歡笑、喜悅,隨著她一塊兒入土,埋於黃沙之中,化為枯骨。他不要承受第二次,也不要她再承受第二次!


    “既然她知道我入仙班,那麽她徘徊流連在彼岸,等待什麽?”武羅問。


    不是等他,還有什麽讓她不願離開?還有什麽教她魂牽夢縈?


    “等……隻有她自己知道的,一個滿足吧。”文判官不想對連秋水的內心妄下斷語,雖然他將她的癡傻全看在眼裏,但他終究不是當事人,站在局外觀棋,不語,才是真君子。


    “滿足?”武羅對這兩字不解。


    在這裏能有什麽滿足?


    這裏既沒有鳥語,更沒有花香,暗無天日。當年他在地府吃盡苦頭,天天夜夜都在償還自己於人世犯下的殺孽,時時刻刻魂體都處於被折磨的痛楚中,隻有躺在竹席上,讓補魂師替他縫補傷處的短短半個時辰,他才感覺到疲憊的身心都獲得徹底休息。


    武羅來不及深思與提問,背後傳來頗為耳熟的狗吠聲,那種興奮過頭的綿密吠叫,他在不久前才聽過,由遠而近,越叫越急促,越汪越開心!小瘋狗似的叫法。眼熟的圓圓小白球,從暗處一角飛奔過來,繞著武羅手上那柄由開明獸變化而成的大關刀跑跑跳跳,咧咧的狗嘴像在大笑,汪聲不斷。這不是童府婢女豢養的小白狗嗎?他記得叫 ……雪花?


    方才明明還在童府花園裏活蹦亂跳,為何現下會出現在此地?它死了?


    文判官看出武羅的驚訝,緩緩笑道:“世事無常,天尊毋須大驚小怪,您比誰都清楚,前一秒才在笑著的人,下一瞬間就可能因天災人禍或意外而死去。”他邊說邊閃身到武羅麵前,試圖擋住某位粗心大意尋狗而來的傻丫頭。


    但,遲了。


    武羅鷹眸大瞠,看見緊跟在小白狗後頭的縹緲魂魄,素白幹淨的身影,纖弱美麗,他最熟悉的人兒,正在奔近。


    他無法唿吸,心髒強力撞擊胸口,撞得好生疼痛,幾乎要衝破胸膛而出。


    “秋水!”他以咆哮似的巨大吼聲喊出她的名,地府內,為之撼動搖震。


    連秋水遠遠發覺是他,想掉頭逃跑時哪還來得及?她才後退兩步,奔馳的銅靴聲已近在耳邊,她低唿,腰際一緊,眼簾裏,映照著武羅傷疤累累的臉龐。


    “小武哥-- ……”三字才脫口,她眼眶已微紅。


    “你為什麽還待在這裏?!你為什麽沒有去投胎?!”武羅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思念,沒有敘舊,而是充滿火氣的質問。靜默,是她的迴答。“你到底在幹什麽””武羅的焦急全化為吼人的大音量,他越是心急,越像在斥責她,“你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你還在這裏悠悠哉哉追著狗玩?!你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


    她隻是直勾勾地看著他,像以往一樣,眼裏僅有他一個人存在,再也容不下其他。蒙蒙水氣,氤氳了她燦亮漆黑的眸,她貪婪地凝望著,連眨眼都是奢移。


    他總是這樣………一發急,嗓門就跟著大起來。


    她受涼生病時如此。


    她不小心跌破膝蓋時如此。


    他沒有惡意的,她知曉。


    她記得他最生氣的一迴,是她與幾名妹妹到距離興寧村有段路程的鄰鎮去瞧戲班子表演,小姑娘們從沒出過遠門,興奮的心情自然溢於言表。鄰鎮好熱鬧,與興寧村的純樸清幽全然不同,瞧完戲班子表演,妹妹們嚷著要去逛街市,一位管事加上武羅,在人來人往的擁擠街道上要看顧六名小姐的安全,一會兒三姑娘要買糖葫蘆,一會兒二姑娘要挑首飾,一會兒五姑娘要找茅廁,最後一大群人在擾攘街市裏被打散。她落單了,急急在人潮裏穿梭奔走,想快些遇見妹妹們或是武羅與管事,可街景卻越來越陌生,她被擦肩而過的人群推擠著走,等她努力往人少的巷尾歇步時,離熱鬧店鋪的方向已經相當遠。


    那時,有三名年輕男人靠近她,堆滿笑容問她迷路了嗎?她頷首,他們好熱心地說要帶她去找家人,單純的她不疑有他,以為自己遇上善心人士,便乖乖地跟著三個人走。一開始,他們同她有說有笑,詢問她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像是貴姓、怎麽稱唿、今年貴庚這一類,走著走著,她終於察覺不對,他們領著她走的方向更加罕見人煙,她雖不識得路,也很明白剛才她與家人走散的地方應該是十分擁塞的街市,不該沒了店鋪,沒了鼎沸人聲。


    各位大哥,不是這個方向。她頓下步伐,提出疑問。


    沒錯,是往這袒走,別停下來。男人唇角的笑,不知是因為陰影還是什麽,變得危險。


    不對……我記得那兒有個大紅色店幌子,很顯眼的。


    大紅色店幌子在前頭呀,來嘛。其中一個男人伸手拉她,另外兩個擋在她身後,截斷退路。


    我……我還是自個兒找家人好了,謝謝你們的好意,呀― 她驚唿,整個人已經被男人扛在肩上,小嘴也給塞進布巾,阻止她求救。她看見另外兩個男人露出獰笑,說著不曾見過她這般好騙的傻姑娘,長得又清靈可愛,真是賺到了。


    她掙紮扭動,臀兒被男人無禮地使勁一拍,要她安分點,她感到屈辱,豆大的淚珠不住地滾落泛紅眼眶。


    救我,小武哥!她在心裏呐喊,一遍又一遍。


    放開她!


    沉而大的吼聲,如雷破空降下,武羅的身影隨之從成排屋頂上一躍而下,落在三個男人麵前,廢話不多說,一拳搖倒一個,最後剩下扛著她的那個男人。武羅冷眼瞪他,男人摔下她,取出腰後長刀朝武羅砍去,武羅雙掌接住刀刃,順勢蹬出長腿,毫不留情地踢向男人腹部,力道之大,令男人麵容扭曲,吐出酸水,武羅奪下長刀,反手一劃,刷地削破男人胸膛,大量鮮血瞬間噴濺出來。


    武羅本不打算放過他,這種敗類,隻知道欺負姑娘,不曾想過那些姑娘心靈受到的創傷會有多深、多痛,留下他們,不過是給予他們二度、三度傷害無辜女子的機會―


    小武哥!不要― 她哭著喊他,阻止他將手裏高舉的刀揮砍下去。這一遲疑,給了另外兩個倒地的男人機會,架起胸口破開大洞的同伴慌張逃命。刀身上的血珠子,一滴一滴落在地麵,與她雙腮滑落的淚珠如出一轍。


    武羅沒有先安慰她,反而是氣唿唿地吼道:你為什麽呆呆跟他們走?!有長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們非善類!你竟然還受騙上當?!你一點警戎心都沒有嗎?!為什麽要自己一個人亂跑?為什麽不緊緊跟著我們?


    你―


    話,咽了迴去,在看見她滴滴答答的眼淚之後。


    對不起……你不要生我的氣……我……她唇色慘白,整個人仍在發抖,便急著向他道歉,害怕他真的動怒。


    “我……我不是在罵你。”他在不同的時空點,說出同樣的話,一臉無措。遇見匪徒那一迴如此,擔心她不快去投胎rou體就會壞死的這一迴,也是如此。


    吼完她之後,看著她泣然欲泣的模樣,總是於心不忍,加上他確實不是對她生氣,隻是心急、慌亂,所以口氣焦躁。他的容顏原本便生得兇神惡煞,笑起來已經夠嚇人,不笑更是怒目橫眉,即便沒生氣,看來也像滿肚子火大的模樣。


    武羅深深吸吐幾迴,盡可能語調平穩地問她:“秋水,你為什麽不投胎去?為什麽獨自在冰冷的地府裏徘徊?”


    “我 ……我若去投胎,就一定會將過去都忘掉,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你,忘掉過去。這樣……你還認為我該去嗎?”她反問。


    “當然該去。”武羅迴得肯定。


    當然該!


    在地府,不如在人間溫暖舒適,她會再擁有疼愛她的親人,遇到一個深戀她的男人,他不能給她的,興許有人能給。


    她將會變成一個完完全全記憶空白的人,忘掉他,忘掉過去!聽見這樣的假設,他的心揪緊起來,可是他很清楚,這樣對她未嚐不是件好事,沒有前世的牽絆,她才能重生,才能……再去愛別人。


    “抱歉,容我插話一下。”文判官來到兩人身旁,手裏多出一本生死簿及判官筆。“我認同武羅天尊的話,秋水,你該去投胎,你的這一世命不錯,生於富貴人家,又嫁予富貴人家,兒孫成就也極好,事親至孝、噓寒問暖,你會活足七十歲,


    雖然死前三年就不太能下床走動,最後因夜裏一口痰無法自行吐出而窒息身亡,不算太痛苦的死法。”


    文判官的字字句句,更讓武羅確定自己必須說服連秋水入世為人。“聽見沒?那樣的人生,你不要嗎?”生於富貴,卒於富貴,是多少人奢望的來世。“呀,忘了補充。童伊人的夫婿可是赫赫有名的富商,不隻家財萬貫,容貌更是出眾迷人,重點是,他與童伊人因媒妁之言造就出來的,並非相敬如賓的表麵恩愛夫妻,他是真心喜愛童伊人,疼她、寵她、憐她。”文判官像在刺激武羅,極力誇耀這一世真正能擁有她的男人。


    武羅必須用盡最大力量阻止自己扭曲變臉,他的拳,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如同他此時的淩亂吐息。


    多好。


    一個有錢有貌又有愛的男人,人生至此,夫複何求?


    連他都沒有資格要她放棄這些。


    “秋水,不要再遲疑了,去投胎吧,去過那樣的好日子。過去我給你的太貧瘠了,不值得你牢牢記著它們不放,你把那些都忘掉,一點都不要記得,去讓那個男人愛你!”或許,經過比較之後,她會嘲笑起過去的癡心和堅持,會埋怨起自己為何為了一個不好的他,放棄極品男人。


    “那個男人真的很愛她呢。”文判官再一次補充,又紮了武羅心口血淋淋一箭。她靜靜不說話,耳裏聽著他的勸說,眸裏的淚,醞釀得更多。他說的,多容易呀。忘掉過去,一點都不要記得,讓另一個男人去愛她………


    他已經如他所言的那般,將過去全都忘掉了嗎?


    忘掉他曾經多愛她,忘掉她一片無悔癡心,忘掉那夜在小茅屋前的誓約之吻,忘掉說過的話,忘掉他在黃泉受盡火焚痛苦、陷入昏迷之際,嘴裏反複呢喃的名字?


    她本來已準備由魘魅領著前往忘川,準備飲下重生的孟婆湯,是他喊著她的名字,絆住她的腳步。她哭求魘魅帶她再見他一麵,魘魅拗不過她,帶她進入燠熱地獄,她親眼看見他半具身軀沉在赤紅熔岩內,皮肉已焦爛,白骨隱約可見,她落下眼淚,為他的疼痛而哭。數迴起落,他被粗大的鐵鏈拉起,下半身空蕩蕩的恐怖模樣,令她幾乎快昏過去,可是那些膚肉很快又長出來,等到他身體恢複,鐵鏈又將他放入熔岩中,再一次把他的肉身吞噬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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